正午时分,骄阳当空。 龟裂的土地不见青绿。虽已夏末,风过之处不带一丝清凉,热浪灼灼扑面。 烈日炙烤下,尸体腐烂的很快,鲜红色的血液渗入沙土,在地面烙下深褐的印记。 土狼会解决掉腐臭的肉体,只留下一具具残骸给那些嗡嗡飞旋的苍蝇臭虫。等狼群离开,野兔就从洞里钻出来,它们不吃腐肉,但是在这片极度缺水的土地上,这些小家伙会舔舐土地中未干的血液,嚼吃浸泡过血水的草根。这里生存的兔子,根本不是温顺可爱的玩物,它们的利齿,是不会嫌弃血液的腥膻的。 空气里令人窒息的干燥只有在水源附近才能得到缓解,大燕的军营就临时驻扎在一条细长的水流边。 军队正在补给用水,士兵们卸下重甲,仅着布衣,仍然里外汗湿了个遍。有人甚至脱下上衣打了赤膊,一身遒劲的肌肉晒的黝黑,烤的发红,随手抹了把发间淌下的汗水一甩,嗞嘴骂一句:“什么鬼地方,真他娘的热!” 旁边人拿起水袋一仰而尽,酣畅的出了口气,接茬道:“尽贪凉快,担心晒脱你一层皮!” 赤膊汉子苦笑:“一层?爷都脱了三层了!换皮比换衣裳都勤。”说着把上衣摊到一旁晾着。 另一人经过,拍拍他的肩:“又随手扔,可别回头找不着,白天没被晒死,晚上倒给冻死了。” 边上几人听见都笑了起来,话头又不知怎么转到清澜河上哪家唱曲的姐儿身上。有人眉飞色舞的说起夜里的花船,一艘艘灯火通明,紧挨着停靠在河边,水面倒映的船影儿经晚风一吹,就荡漾起一圈圈涟漪,跟着一起摇曳的,还有那熏着香粉的芙蓉帐。 大家听的津津有味,私下里甚至盘算着,这场仗打完,怎么也要去听一次小花舫里的琵琶曲。 大营里行军图铺了一半,主将邵勉指尖轻扣着桌面,目光劳锁在沙盘上。 副将丁佑荣开口:“将军,此战宜速决,弟兄们也挺了够久了。” 余下的话没有开口,邵勉心里却是一片清明。这场仗打得太艰难,北夷的气候比起大燕要恶劣千倍,这些将士跟着他,不是没有吃过苦头,但这么艰险的条件下行军杀敌,确是头一回。 白日如热锅炙烤,深夜似寒冰冻人。离水源远了,军队用水难以补给,离得近了,行踪又容易暴露。 除了一身蛮力的北夷人,这里的野兽也是一个隐患。尤其那群神出鬼没的土狼,模样瘦骨嶙峋,性子却狡猾凶残。荒漠是它们的地盘,土狼不只满足于战场亡兵的尸体,还会把贪婪的目光盯在军队周围,一个不注意,落单的士兵就会被拖走。 几番苦战下来燕军虽占上风,受了伤的弟兄们却难保住。伤亡的数不比阵亡的少,这般环境下,伤口极易溃烂感染,军需药材又有限,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可未必能从伤员营中走出来。 大燕的士兵不管是沙场战死,还是重伤不治,在此处都要火焚——腐烂的尸体太容易引起瘟疫。 挫骨扬灰固然令人忌讳,可他们不是没见过,那些无人收敛的敌军尸身,仅隔半个月就成了粘连腐肉的白骨,任风吹日晒,虫兽叮咬。众人心中都只一个念头:如若战死,与其抛尸荒野受此折磨,倒不如一把火来烧的干净。 处境艰险,每个人的衣襟里都夹了一封遗书。要是不想死后化成一把灰,除了奋勇拼杀,再没有别的出路。 邵勉已经两宿未眠,眼神里却无半点疲惫,没人比他这更清楚时间的重要性。行军处处受制,拖沓下去绝无益处,以目前的情形,他的队伍最多还能撑三两个月。 合掌握拳,邵勉目光更加凌厉:“召众人来主营议战,必须速速拿下北夷。” 丁副将猜度他心中许是有了战术,焦灼情绪霎时安稳几分,双拳抱握铿锵应道:“是!” 战旗在风中飞扬,军车战马所过之处硝烟弥漫,卧尸千里。北夷兵和大燕军,生是誓不相容的天敌,死却同归一处,热血挥洒横流,交融渗透,难分彼此。 而在千里之外,大燕京都恰逢沐酒节,整个皇城都洒满了酒香。不管是长庆街,还是清澜河,一到夜里彩灯齐明,宾朋满座,歌舞升平,贵胄云集。日头每每刚落下,丝竹环佩声便又升起,歌舞姬只着薄纱轻罗,赤足踩在芍药芙蓉瓣,忙着穿梭于宴席宾客之间。 酒香,花香,美人香,宴饮客醉卧金樽玉壶旁,而战死者,却长眠于异乡沙场上。 --------------------------------------- 燕都,一支数百人的长队从城门官道鱼贯而入,路人纷纷规避。天子脚下,早看惯了贵人出行,但这样的仪仗还是少见。 前行的护卫身上锦衣八面威风,胯/下骏马身膘体壮,队伍当中几顶宝马香车,后面跟着百抬描金雕花高箱,便是公主出行,只怕也越不过这样的排场。 道边看热闹的还毋自揣测,可于后宫前朝,这却是人尽皆知的消息——樊阳王府的裴旻郡主奉召入京,这一趟,太后娘娘早已念了数月了。 太后自先帝去后,便深居宫中不问繁务,连千秋也不愿大办,唯一牵动她的就是子女儿孙。永文帝自来纯孝,为让太后高兴,借着沐酒节,特地要为这个外甥女摆上一场家宴。 数十年前大巍动荡,先帝雄才伟略,于乱世之中挣出一方天地,其妻永州温家嫡女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前有以温家为首的世家文臣拥立,后有虎将邵震岳和樊地裴序庭追随,先帝终是得以推翻大巍,另立国号为燕,做了开朝帝王。 登基后即分封诸臣,邵裴二人便是仅有的两位异姓王。忠威王邵震岳因沙场负伤多有病痛,再未能上阵,其长子邵千云子承父业,封镇国大将军驻守边疆,可惜英年早逝,仅留下一个幼子。 先帝隆恩,留忠威王在京中颐养天年,追封邵千云为忠烈侯,又封其子邵勉为世孙,未曾降爵。虎父无犬子,邵勉总角之年便继承父志,多年沙场历练下来,已是数朝以来最年轻的镇国将军。 裴序庭则被封为樊阳王,将樊地并十二州赐予其作为封地。长子裴英华封镇国将军,长孙裴攸也是年少英才,封了辅国将军。 而温太后自当年生下昌元长公主后,就再无所出,将幼年的永文帝记在名下,亲自抚养,也算是儿女双全。先帝驾崩后,昌元长公主下嫁樊阳王世子裴英华,永文帝也在太后护佑和几方拥立之下,顺利登上帝位。 昌元长公主下嫁后鲜少回京。裴序庭已过花甲,发妻病故后为她守庐,不再主事,又上书朝廷请奏传爵于世子,得了皇帝应允便将王府交到儿子手中。 如今樊地上下都由樊阳王裴英华掌舵,大长公主成了王妃,诞下儿女既要相夫教子又要管理庶务,已有十几年未与太后相见。 此次裴旻奉召入京,太后欣慰不已,数月之前就连连盼之。永文帝见太后如此欢喜,更是看重外甥女裴旻此行,临近之日钦点了几位皇子赴外城相迎,随行的也都是勋贵世家的青年才俊。 还是太后出面,说太子乃储君,裴旻乃臣女,君臣之礼不可逾越,永文帝才将太子从队伍里免去。 此时,王府行队已进了外城,马车缓缓平稳行驶,车厢之中丝帷绢顶,一片香软,顶盖外檐的流苏随着车辘轮转来回摇晃,门帘内檐的珠串也摇曳轻碰,发出轻轻脆响。 裴旻坐在马车内百无聊赖,听着宫嬷嬷的讲解,禁不住托腮发懵,虽说早知道此次进京的名头之一,就是由太后外祖母参详她兄妹二人的婚事;也一早就知道大燕民风算是开化,但皇帝舅舅兴师动众,弄了这么大的阵仗……她怎么都觉着不是接风,更像是一场大型相亲现场了…… ----------------------------------- 太子不在,二皇子蒋寅排在最前头,带着一众人马出了内城。 临行前德妃已经知会与他,皇祖母与父皇怕是要为裴旻郡主相看的。他早已指婚,今日来不过是个陪行,但能从父皇手里领下这个差事,在一众皇室重臣子弟里头打个头阵,着实是件体面事。因而二皇子仍是心情大好,面上笑意不减。 三皇子蒋宇脸上就没那么好看了。裴旻纵然出身尊贵,樊阳王府纵然声势显赫,可这小丫头今年不过十三岁,还未及笄,跟自己差了年头,横竖这桩婚事是落不到自己头上的。 自己贵为皇子,龙子凤孙,如今硬被拉来巴巴的来给一个小丫头接风?再看了一眼老二嘴角噙笑的模样,心中气结,装模作样的给谁看,简直有失身分。 二皇子余光早打量到他的神情,心里骂了一句蠢货。这个小表妹如何先不提,但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皇祖母有多看重她,跟裴旻处好了,就是讨好了皇祖母。讨好了皇祖母,在父皇面前便是立了功劳。这样轻省的差事,还能跟樊阳王府拉近关系,一举多得,也只有老三这个傻子拉着脸跟受了多大辱似的。 难怪于氏空居妃位连个封号都无,曾经也凭着貌美宠冠一时过,到底是出身不够,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个眼皮子浅的。 四皇子蒋宁眼观鼻鼻观心,他乃静嫔所出。母嫔不得圣心,外家跟这几位皇子比起来并不显赫,自己在兄弟里更算不上人才出众。静嫔早叮嘱过,一定要谨守本份,千万别跟那几位瞎掺合,省的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四皇子带着几分老实人的敦厚,俨然一副不知这里头官司的模样。 余下众人倒都是一派和谐。不管私下打得什么算盘,情面上除了三皇子,倒再看不出有谁是不乐意的。 其中最为兴致勃勃的要数五皇子蒋宥了。后面的弟弟太小,前面这几个哥哥数过来,还是自己胜算最大。母亲淑妃说了,这个表妹极有可能是要指给他的,父皇那边她已说尽了好话,究竟能不能成,就看他的表现了。 只是不知道这表妹生的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合不合自己的心意。五皇子悄悄正了正衣襟,这身衣服还是今日特意挑选过的。 这头少年郎们将郡主仔细掂量,反复揣测。那头裴旻本尊也没闲着,仍在马车里消化着宫嬷嬷为她详解的那串人名。刨去不相配的,这燕都之中,只要出身够得上的大好青少年,都被舅舅提溜过来了。 裴旻掀开窗帏看出去,马车刚入外城,燕都的繁华便可见一斑了。还未看几眼,宫里派下来的徐嬷嬷清了清嗓子,出声提醒:“郡主。” 裴旻回过头来,冲她明艳一笑:“怎么了,嬷嬷?” 徐嬷嬷一窒,不好直说郡主如此探头张望时属不妥,委婉到:“如今已进了外城,郡主乃是金枝玉叶,像方才那般,岂不是叫人窥去郡主风貌了?” 裴旻放下窗帏也不计较,笑着扭头对身边的侍女道:“璎珞,问问还有多久的路?” 璎珞打发小丫鬟出去问了一句,回道:“郡主,还有五里路就到内城,诸位殿下已经在城门处了。” 裴旻点头:“那便歇一歇脚,正好替我更衣。” 徐嬷嬷刚欲劝解郡主到行宫驿站处再行更衣,但转念一想,恐怕郡主是因为要见各位皇子殿下才着意妆扮一番。也是,毕竟这里头兴许就有她日后的夫君呢? 细细打量裴旻一眼,这一身衣裙其实已是十分华美了。内心欣慰,原本还担忧这裴郡主言行过于洒脱张扬,现在看来,还是很知事的。也是,虽说年纪尚小,但女孩子家家的,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形态,不看重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徐嬷嬷特地下车让璎珞等人近身伺候,等裴旻换完衣裳,钻进车厢一看,先是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接上这口气,几欲仰倒:“郡主,您就……就这样见诸位殿下么?。” 裴旻眉头一扬,灿然一笑:“有何不妥么?” 徐嬷嬷心里叫苦,何止是不妥?简直是胡闹!嘴里就差喊她小祖宗了:“郡主三思,您这……” 这边还没来得及跪劝,那边就被裴旻一把按回了座:“嬷嬷请坐,这一路可憋闷怀我了,如今到了都城,旻儿正好透透气,早些见到各位表哥,也省的他们苦等。” 徐嬷嬷如坐针毡,还欲起身:“郡主听奴婢一句劝……”话没出口,就被璎珞一把拉住了。 裴旻给了她一个“干得好”的眼神:“嬷嬷别担心,宫里必定不会怪罪的,就算外祖母说道,有我顶着呢。您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话音一落,便掀帘子出了马车。 徐嬷嬷向来严厉得体,第一次遇到这么个主子,只觉得大脑一空,回过神来眼前就是璎珞笑盈盈的脸:“嬷嬷别愁,郡主一贯是这样的。来,奴婢给您按按肩。” 看璎珞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徐嬷嬷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知回头怎么交差。当初几个姐妹都觉得自己能来教导郡主宫规,是个在太后面前露脸的体面差事。可如今……遇上这个油盐不进的金枝玉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内城,二皇子等人算着时间,恐怕再有一会儿,就能见到这位小表妹了。还在寒暄几句,就听见侍卫急急来报:“二殿下,裴郡主这就到了。” 到了?二皇子有些惊讶:“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几里路?”远远看去,视野里并未见到有行队。不对,仔细一看,似乎有几个小黑影向着这边来。 随行众人中听见禀报的也有些诧异,数百人的队伍,带着女眷和众多贡礼,应当腿脚不会这么快吧。 “诸位稍安,”二皇子一牵缰绳:“我先去看看。” 驭马向前,那几人果然越来越近。只片刻功夫,一个火红身影率着几人驰马而来。 还未等近身侍卫上前阻拦,就见一匹宝马神驹威风抖擞,精气轩昂。马背上坐着一名红衣少女,马尾高束,眉飞入鬓,一身骑装英姿飒爽,赤红底色上缀满了零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少女拉紧缰绳驻足在眼前,一路疾驰而来,脸颊微红,朱衣似火,身上红宝骑装行动间璨若星辰,骄胜朝霞。她上下打量了二皇子一眼,眸中笑意盎然,脆生生的喊了一句:“二表哥,久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