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子回到家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沈家祖上家业大,本家到了这一代就只有她这一个姑娘,论辈分排下来又年纪最小,一家子都拿她当祖宗宠,要什么给什么。 除了一个人。 ——沈湛。 大门缓缓开启,车平稳地驶进小花园,在家门前停下。 路灯光影婆娑,沈稚子跳下车,松松垮垮地背着书包,一路小跑进门。 刚刚走到玄关,就听见男生爽朗的笑声:“我一定跟稚子好好相处,哎呀小时候在我家,她可听我的话了,哈哈哈哈哈。” ……放屁吧。 沈稚子在心里翻个白眼,一边扶着墙换拖鞋,一边思考等会儿怎么打爆他的狗头。 听见她的脚步声,蹲在沙发旁的威风堂堂耳朵一动,兴奋唧唧地摇着尾巴跑过来,吐着舌头求抱抱。 沈稚子躬身挠挠狗,毛团发出一串舒服的呼噜声。沈妈妈看见了,站起身:“呀,稚子总算回来了。快洗手,让小孟开饭吧。” 小孟是家里的私厨。 空气中流动着帝王蟹的味道,沈稚子慢吞吞撸了几下狗,见沈湛也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转过来。 他黑衣黑裤,长身玉立,比记忆里还要夺目几分。吊灯之下,桃花眼里笑意满满,一如既往写尽风流:“好久不见了呀,稚子堂妹。” 目光交汇。 就是现在。 沈稚子猛地松开手:“威风堂堂!咬他的裆!” “汪!”说一不二,威风堂堂飞快冲上去,炮弹一样直直冲进沈湛怀里。 超级凶。 沈湛连忙膝盖一弯,退后一步。 借着这股冲劲儿,轻轻松松就捞住了怀中毛发蓬松的二哈。 龇牙咧嘴的狗脸近在咫尺,他乐不可支:“这么久不见了,你就不想念哥哥吗?竟然放狗咬我。” “你今天下午为什么不去上课?”沈稚子指责他,“这样很不好,你知道吗。” 最糟糕的是,害她那桶水浇错了人。 “航班延误,我到机场都四点了。”他感到意外,“你很关心我?” “那当然。”沈稚子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给你准备了很多礼物。” “比如?” “教室门上的水桶,座位上的强力胶。”她摸摸下巴,“还捉了毛毛虫,就是没来得及放。” “……” 沈湛痛心疾首:“稚子,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拿小时候我对付你的方式来对付我了。” 沈稚子深意为意:“对,毕竟你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我不能急躁。” “……” “你放心,小时候你抢我的零食扔我的玩具放狗吓我,我全都记得。” “……” 她笑:“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清算。” “……???” 沈湛惆怅地在帝王蟹面前坐下,记忆开始倒带。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了,有一年,沈稚子独自到临市的姑姑家消夏,就跟他住在一起。可沈湛也是从小被娇养大的,眼里同样容不下人,闹到最后,两个小学生每天都鸡飞狗跳。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现在他爸妈要出国进修一年,怕他一个人在家日天日地,好说歹说,竟然把他扔到明里市的堂妹家来了。 一年啊……他至少要在她家住一年啊! 咔擦一声,沈湛悲伤地剥开蟹腿。 他现在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暗杀。 “小湛不开心吗?”沈妈妈一抬头,就看见他那张没什么求生欲的脸,“明天周末,让稚子带你出去玩吧。” “不是,我在为逝去的生命悲鸣。”沈湛说着,又难过地开了一条蟹腿,“一只帝王蟹,要多少年,才能长出这么长的腿啊。” “……” “它就像离开父母的我一样,无助,孤独,可怜。” 沈稚子飞快地补充:“但是能吃。” “……” *** 翌日大清早,沈稚子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 沈妈妈周末有工作,出门前,贴着她的脸,温温柔柔地问:“稚子,你这个周末去上书法课吗?” 沈稚子捂着被子哼哼唧唧,瓮声瓮气:“要上的要上的……” “胡说!你的老师上周就去临市出差了,现在都没回来,你上个屁课。” “……” 那你还问什么! “既然不用上课,就带小湛出去吧。”她循循善诱,“我把钱放在你闹钟下面,你睡够了,带你堂哥出去买点儿生活用品,看看他还缺什么。” 沈稚子一动不动,宛如死鱼。 “记得去啊。”戳来戳去也不见她有反应,沈妈妈低头,在她脑门上吧唧一口。 咔哒一声阖上房门,室内重又恢复沉寂。半晌,沈稚子一点点清醒过来。 裹着被子,她露出半颗脑袋,看着闹钟,陷入沉思。 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叫上沈湛,出门花钱。 算了吧,反正她一直这样,吃软不吃硬。 虽然很想把沈湛踢出家门,但在妈妈面前,她想表现得乖一点儿。 周末的市中心步行街,人潮涌动,熙熙攘攘。 这几日秋老虎厉害,沈稚子没走几步就被晒蔫儿了,沈湛看着她笑:“就逛个街,你比我还累。” 沈稚子抬眼,看见他身上的T恤。 眼底微动,她问:“你那件衣服,多少钱?” “哪件?”沈湛低头看看,入秋之后天气显凉,他原本只穿了件印着骷髅头的白T,临出门,又在外头加了件黑色的开衫外套。 沈稚子想了想,“里面那件。” 校服不值钱。 她那桶水浇坏了的,是里面那件。 沈湛随口报个数字。 沈稚子啧了一声:“贵。” “这种衣服,都只是卖个牌子而已。”沈湛哭笑不得,“喜欢啊?我脱下来送你?” “滚蛋。” 沈稚子晃一晃喝完的酸奶盒,随手扔进垃圾桶。 日头明晃晃,她蔫儿巴巴的,拖着沉重的步伐,由着沈湛带着走。 “你怎么了?”沈湛纳罕。 “就,上一秒突然发觉,自己瘦弱的小肩膀上,竟然背负着生命所不能承受的沉重债务。” “……” 她纠结好大一会儿,咬咬唇:“不知道我用这具美丽的肉体抵债,对方能不能接受。” “……” 踏出扶梯,到达商城顶层。 耳畔乐音震耳欲聋,空气中流动着爆米花的香气。顶层划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开发做电影院,另一半是电玩城。 沈稚子有点儿中暑,神情恹恹地坐下来,小声逼逼:“没劲。” 沈湛也不是真的有玩儿心,他看上了几个正娇声娇气互相感叹娃娃难抓的小姐姐,想靠这个撩妹子。 游戏币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笑:“那你觉得什么带劲?” 沈稚子不说话。 沈湛闲闲地低着头,分出半盒游戏币给她:“来,年轻人,去奔跑去跳跃。” “奔你麻……”沈稚子还在想白T恤,游戏币递到眼前,她不耐烦地抬起眼,余光之末骤然闪过一道人影。 她微怔,脑袋飞快地跟着转过去。 人流涌动,光线摇晃,高个子少年戴着电玩城工作人员的黑色鸭舌帽,脸庞被灯光照亮,露出白皙的下颚。 侧脸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线。 长手长脚,英俊得不像话。 沈稚子迟疑了一下,缓慢地揪住沈湛的衣摆,放软声音:“麻……麻烦哥哥了。” 突然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她竟然觉得……很紧张。 很……不真实。 突如其来的画风转变,把沈湛吓了一跳:“卧槽,你犯什么病?”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好像是那边有台机器坏了,技术小哥正开箱维修,几个小姑娘娇滴滴地围在那儿,不知道在面红耳赤地讨论什么。 “我……我还只有十六岁。”沈稚子细声细气地嗫嚅,双手绞着他的衣角,余光疯狂往靳余生的方向扫射,“原本我是不能进电玩城的……但是,谢谢哥哥帮我买游戏币。” 啊啊啊他走过来了—— 啊啊啊他…… 沈稚子突然面色冷漠地放开沈湛的衣摆。 ……妈的。 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了。 人间的情情爱爱,真是令人心如死灰。 沈湛还没反应过来,她拿过游戏币,折身就面无表情地进了电玩城。 沈湛:“……” 好像一秒前还在撒娇说自己只有十六岁。 *** 电玩城内形形色色,耳畔一片喧闹。 沈稚子站在离吧台最近的一台娃娃机前,透过机器的玻璃,偷看靳余生。 修完机器回来,他靠在服务台喝了小半瓶水,不疾不徐,喉结缓慢地滚动。 黑色衬衣向上挽起,露出精壮的小臂,灯光昏昧不明,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慵懒的贵气。 沈稚子也无意识地跟着他重复吞咽的动作。 百思不得其解。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地……秀色可餐。 可是…… 低头看看自己,她又觉得很不爽。 他刚刚为什么不向自己打招呼。 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没看见她? 可是她已经很显眼了啊!人群里最美的就是她!在场除了他之外,有谁能比她更美吗! ……等等。 沈稚子无意识地咬住唇。 靳余生这么好看,会不会,他眼里其实只有他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了。 因为她没有他美。 说不定在他眼里,凡是长相不如他的,都是丑逼。 沈稚子的眉头皱成一团。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行。 啪地放下装游戏币的塑料盒,她伤心欲绝地往服务台的方向走。 她要去问问他。 她要听他亲口说,你是个丑逼! ……可是想想又觉得好残忍。 走出去没两步,她停下来,心头十分惆怅。 唉,恋爱真是伤人。 算了,还是不要问了。 沮丧地垂着头,沈稚子觉得自己怂如狗。 没想到一转身,就嘭地撞上了一堵人墙。耳边噼里啪啦一阵清脆的乱响,等她再回过神,满地都是滚落的游戏币。 对方胸膛坚硬如铁,沈稚子脑子嗡嗡响,来不及揉脑袋,赶紧先颔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您的。” 沉默三秒。 一股蛮力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 沈稚子吃痛,抬眼,正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老大哥花臂缠身,嘴角一斜:“道个歉就想没事了?” “……” 她这是撞上了哪路神仙。 沈稚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里夺回来,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这是商场的电玩城,人流量大,安保充足,这边如果有什么动静,安保在五秒钟之内就会赶到。 而她确实未成年……不要先动手比较好。 “我确实不是故意的。”她想了想,提议,“要不这样,我帮您把游戏币捡起来,或者照着这个数目赔您新的——您看行吗?” 对方看了她一会儿,粗声粗气地笑:“行啊。” 沈稚子松了一口气。 “你跪着给我捡起来,一个都不能少。” 沈稚子心头的火蹭地蹿起来。 “妈的,你是出门没带脑子吧!我……” 爆炸的少女二话不说,捋开袖子就打算干人。可她的拳风还没打出去,手腕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沈稚子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拉,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都朝后摔去。 ——然后落进一个怀抱。 一只手臂环住她,头顶传来清淡的声音:“你只有十六岁?” 沈稚子愣愣地看着他,缓慢地眨眨眼。 靳余生皱眉,又问了一遍:“嗯?” “嗯……嗯。”沈稚子思维迟缓,迟钝地点点头。 “那我替你打。” 她还没反应过来,靳余生一拳落到对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