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月三叔和他太太从山上的庙里为月生临祈福回来,回到家先去了月生临的房间看看,出来之后月三叔就扶着他太太回房间让她休息了。 而江墨在月家二楼的书房里待了一上午,就在钻研祖奶奶生前那箱梯己物。 那几封信她看了又看,内容还是那些内容,问题还是那几个问题。 几张照片她也来来回回换着看了许久。 在那样的年代,戏子身份低微,祖奶奶出身名门,愿意为了祖爷爷特地去学习唱戏,可见两人感情有多深厚,甚至还愿意拿照相机留影。 照片上的祖奶奶这几身不同的花旦装扮,看起来毫无违和感,照片虽然是静态的,但也看得出来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与这个行当天生的契合,临时学了几个月就有这样的效果?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照片是黑白的,而且太过于老旧,模糊了某些生硬的细节。 但是信中…… 江墨忽然灵光一闪,拿着其中一封信再看一遍。 吾友雅鉴: 见字如晤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与君相识,乃玉三生之幸。 尔情拳拳,吾心款款。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祝頌君安。 玉上 …… 除了“吾友雅鉴”四个字有些违和,江墨忽然又发现了一个之前她没有细究的地方,这个似乎也不那么符合常理。 如果证实了她的想法,那就能解释的通为什么明明信中内容是在表明心迹,而问候语却显得生疏客气了,因为两人不是正式的某种关系,或者说不能有。 江墨拿着信跑下楼,见到月生海就问:“我记得你三叔说过,当年你祖爷爷跟祖奶奶是指腹为婚,那他们两个是从小就认识,还是到了适合结婚的年龄才见的面?” 月生海看她这么正经,不由也严肃起来,“好像是从小就认识了,虽然那会儿男女之间要规守礼节,但也几乎是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了。” 蔺傒文看她手里拿着信,问:“有什么发现?” 江墨坐下来,也不是特别确定,说:“一般从小一起长大,不管感情是否深厚的青梅竹马之间会用到‘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样的词么?” 蔺傒文伸手过来,她把信递过去。 “怎么了?这四个字有什么问题么?”月生海一头雾水。 “白首如新,意思是两人相识直到白头,关系却跟刚认识一样,也就是说相识虽久却不投缘。倾盖如故,意思是初次见面却犹似故人,也就是说才一面却已如知己。用白首如新来衬托倾盖如故的珍贵和难得之处,”笏九说完想了想,“用在这里确实有点不符合这两人的情况,倒像是……” “像意气相投的知交,”江墨说道:“也就是说,信中其实是在回忆两人初缝时的一眼如故,再到当时写信时已经发展出来的两情相悦。” 月生海问:“祖奶奶跟祖爷爷不能这样么?小时候一眼如故,长大了两情相悦。” 笏九回答说:“即便按你说的这样,那这个‘白首如新’用在这里不就多余了么?这信总得是你祖奶奶长大后写的吧?总之怎么说都不合适。” 蔺傒文看着她问:“依你看,这信会是谁写的?” 江墨心里面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是怕说出来太荒唐,所以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怀疑这信是祖爷爷认识的那个红颜知己写的。”她没敢明说。 “那女戏子?”月生海原本瘫在沙发上的,一听这话马上坐起来,“不可能,上面有我祖奶奶的名字,玉!再说了这就是我祖奶奶的东西,我爷爷留下来的,我爷爷还会弄错?” “你也说了你祖奶奶在你爷爷三岁的时候就归西了。”笏九泼了一盆冷水下来,“你确定一个三岁小孩能分得清?” “那我祖爷爷……”月生海猛一愣,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祖爷爷……总不会弄错……”他面色惊慌地看了江墨一眼,如果刚才说的事是真的,那祖爷爷…… 笏九似笑非笑,“这台戏也太绕了。” 江墨看着月生海,说:“而且,我还怀疑那几张照片,也不是你祖奶奶。” 月生海满脸惊愕,“荒谬……” 楼梯口那边有人一步步走下楼来,众人扭头望过去,发现是月三叔。 月生海一下站起来,急切想驳回大家的猜测,“三叔,那箱子里的东西是祖奶奶的吧?照片和信也是她的吧?” 月三叔没说话,一步步走到沙发边慢慢坐了下来,跟着从西装衣的衣袋里拿了样东西出来,说:“我听说那个女鬼长得跟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纠缠生临,但这里有一封信,是先祖父亲笔,原本跟箱子里的东西放在一起,后来我把它单独拿出来了。” 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对面的蔺傒文。 蔺傒文接过来,展开信纸很快扫了一眼,脸色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他看了月三叔一眼,跟着把信递给了江墨。 江墨拿过来看。 你我相识一场,虽身份悬殊,我却不曾薄待于你。 你一直要那世俗名分,挫骨扬灰也要,我给你。 身死瘗埋一抔尘土,世间功名一梦黄粱。 而她既要我的人,我也该去陪她了。 月松亭上 …… “这是?”江墨看向月三叔,“这是您先祖父写给那位的?” “是,”月三叔说:“先祖父在临终前,把那女戏子的名字写进了族谱里,却把自己的名字从族谱里划去了,我以前以为那就是先祖母的名字,先祖父的这一举动我没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后来我无意中找到这封信,也产生了跟你一样的怀疑。” 蔺傒文道:“所以,女戏子是月家名义上的人?” 月三叔点点头,“这件事恐怕连先父都不知道,先祖母离世时他才三岁,而先祖母娘家人因为战乱也不知所踪,他见先祖父书台柜子里有几张女戏子装扮的照片,就误以为那是先祖母,我也是后来在那箱子里找到这封信才会做此怀疑的。” 月生海听完,半天没有反应。 这种事太荒谬,简直不可理喻! 江墨这会儿非常急切地想找到女鬼,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非常想去见见她。 她偷偷的,还是去了月生临的房间,那女鬼纠缠月生临肯定有原因,几次三番藏在他房间里,这会儿应该也会在。 江墨站在月生临的房门口,十分谨慎地把门拧开,轻轻一推门走了进去,果然在月生临的床边发现了她。 不,不是她。 站在那边的女鬼,居然又换了另外一副模样。 一身青色的清末旗装,头上挽着少妇样式的头鬓,峨眉淡扫,素雅又精致。 女鬼见她进来,朝她淡淡一笑,往门口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你……”江墨不知道这副模样的又是谁,也许是真正的祖奶奶。 “我该走了。”女鬼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站定。 如果他们在楼下的猜测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位应该就是月松亭的结发妻子,真正嫁入月家的人,月生海真正的祖奶奶。 江墨说:“你要去哪儿?” 女鬼笑笑,“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在世间孤身飘零百年,直至今日方得以解脱,我要多谢你,你不来,这个心结也许直至我魂飞魄散也无法解开。” “你要去找他么?”江墨说:“也许他早已投胎再世为人了。” “不,”女鬼摇摇头,“我不找他了,我与他早已缘尽,我该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 话音刚开,半空忽然竖着裂开一道淡淡的白光,尾端一直拖至地面,跟着那道白光往左右两边缓缓展开,像一副卷轴,展开成了一道门。 这白光出现的突然,江墨一开始觉得有些刺眼,直到那些光逐渐淡去,形成一个深邃的门洞。 女鬼望了她一眼,说:“说不定有一天你我还能再见,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再世为人,认不得你了。” 江墨心里闷得慌,“你不见见月老先生他们么?” 女鬼还是摇头,“不了,前尘过往,旧人旧事,到头来终不过一场南柯,我既有重新开始的打算,又何苦再增添伤感。” 江墨内心隐隐有个冲动,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女鬼垂脸沉默,不多时抬起脸来,道:“你我素昧平生,算了。” 江墨说:“不算素昧平生,你我见过几面,虽隔阴阳,或许冥冥之中也算缘分一场。” 女鬼只好说:“我叫苏月印。” 江墨跟着说道:“我叫沈江墨。” 站在黑洞洞的出入口前,苏月印扭头看过来,笑靥如花,跟着一抬脚就消失了。 前尘爱恨两台戏,一出欢喜一出悲戚。 纵然万种思量千般无奈,百年后终是半掩岁月,半随尘土。 …… 薄暮时分,草树皆染余晖。 “所以你直到她进入鬼门关都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纠缠月生临?”笏九满脸不敢置信,“忙活了一天一夜就为了这个,到头来你居然没问?” “我想应该不难猜。”江墨轻声反问道:“她在世飘零百年,为的是什么?” 笏九看了蔺傒文和她一眼,说:“月生海他祖爷爷。” 江墨点点头,“所以,她找上月生临,大概月生临跟他祖爷爷长得有几分相似吧。” 蔺傒文说:“又或许,他就是月松亭的转世也说不定。” 江墨震惊…… 笏九茅塞顿开,“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嘛,而且他女朋友跟照片上的祖奶奶不是长得有点像么?说不定……” 江墨的心情像灌了凉水一样沉,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苏月印苦苦执着百年,却落得,只能看着那两个再续前缘么? 好在最后放下了。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世人乱心困情,并非执意如此,”蔺傒文淡淡说:“有些人无法自渡,更不想自渡,无非等的是有人来渡他。” 江墨总觉得蔺先生有的时候说话很少用日常语。 之前桃李说话也是这样,那是因为她活了上千年,习惯了改不过来可以理解,有时候笏九也会,他活了三千年,这也是正常现象。 当然,她并不认为蔺先生也活了上千年,或许这跟他教古文有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