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卷子改完没有啊?” “按理说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听说今年地理卷子改的很严啊?” “好像是的。” “啊?那不是考不到A了?” “这个……呵呵,也不一定吧。” 我身上斜挎着执勤的红飘带,和杨帆一起,跟在身着墨绿色格子衬衣的教务处主任后面,进行中自习的例行巡查,从高一楼一直到高三楼,走完一遍,最多用二十分钟。今天是周五,一周执勤的最后一天,尽管有老师坐镇,但还是能明显的感受到高一和高二楼层的活跃因子,只有高三生,像是在黎明前的寂静中等待爆发的雄狮。 距离小高考刚刚过去一个星期,可考试那天的情形仿佛还是清晰而鲜活,只要一闭上眼,就还能看见阴沉的天,飘着的蒙蒙细雨,考场阴暗的走廊,以及春天特有的草木芳香。 六中是元华区唯一一所敢开物化班的学校,因此即使是高考,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元华区地域小,一共只有两所高中,一所是六中,一所是裕和路中学,而小高考的考场,就设置在裕和路中学的高中部。 从二月份大年初九起,我们就开始上课,为小高考冲刺。上个学期的课程到最后其实很紧,勉强结束了四门课的一轮复习,到了过完年,第二轮复习就全面开始了。学校停止了其他的五门课,就单单为小高考冲刺,甚至连竞赛班的进度,也被打断,班里的氛围开始紧张起来。我们班的人平时看起来爱闹腾,到了关键的时刻,却能很快的静下心来,开学初第一次四门模拟的时候,班里每一门能拿九十分的人都屈指可数,可到了两周后,班级每门均分就在八十往上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文科班和理科班的合作变得愈发密切。我每次下楼去找宋雪薇,都能被她座位周围的几个女生拉住,问很久的物理题。不仅是我,就连三班的王振东走到楼下去,也很受欢迎。他大约是和薛妍定了什么契约,那时候每天中午都拿着一瓶牛奶和一本历史习题册站在八班门口观望,然后一进去就是大半个中自习。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的遗传图谱题终于再也没有出过错,经过了一轮复习之后,我终于大彻大悟,理解了这种题目的算法。而政治成绩,也在我背完一本印满知识点的白皮书之后稳步提升。作为一名还算血统纯正的理科生,我的文科学习能力其实也并不差,对于历史题目的时间节点、意义和目的,我向来思路清晰,而地理的气旋反气旋,春分夏至的判断,更是难不倒我,这两门课我学起来像是有天赋一般轻松,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可能选错了科。 在那段全班备考的日子里,我们班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整整齐齐,因为夏初竟然在三月初放弃了自己春季赛首发上场的机会,也安安心心的坐在孟羽时的旁边,捧着白皮书狂背。考试前两周的某一天晚自习,正是老班公布最后一次四门模考成绩的时候,我看见夏初的成绩终于不再被标红,终于可以都稳定在八十分了。 四月初,我们楼下的海棠和梨花早已零落成泥,唯有一树合欢,含苞待放。这个春天过得太快,以至于我都没有注意到六中初中部栅栏上攀援的蔷薇,已经悄悄的开始衰败。小高考过后,剩下的高考科目和竞赛齐上阵,即使抛下了四门课,也并没有给我带来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昨天下午的竞赛课,徐老师开始给我们进行初赛集训,而内容,就是做刚刚新鲜出炉的各市高三一模卷。 因为已经参加过一次竞赛的缘故,我对这样的学习节奏适应的很好,也习惯了在深夜写完作业之后,再花一个多小时写竞赛题。而坐在我身边的童晓枫,显然还没有习惯这样的辛苦。跟着我们的进度,她大约刚刚弄清楚化学平衡的问题,但是面对着一张满是高考内容的试卷,还有点力不从心。眼看着几道多选题连连失利,而其他人似乎还能和讲台上的老胡进行良好的互动应答,童晓枫颓然的长叹了一口气,几乎就要将笔仍在实验室绿色的橡胶垫上。 我见状,心里决定下课以后再给她仔细的讲一遍这几道题。可没想到她在几乎崩溃的边缘,硬生生的将自己拉了回来。她眨了眨眼睛,将笔握得更紧,又重新斗志昂扬的抬头去看老胡看似乱糟糟的板书。听老胡评讲完半张试卷,她很快的就重拾了信心。 今天晚自习第二节,我们还得去上竞赛课。第一节课下课铃一响,我哀愁的看着书桌上还没写完的立体几何题,然后果断的拎着昨天还没讲完的卷子,顺着走廊,往一楼的化学实验室走去。今晚大雨,天空中弥漫着水汽,一切都有些雾蒙蒙的,恍惚之间,我甚至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林间的瘴气。 “啊!”经过楼下洗手间的时候,里面爆发出一阵尖叫,接着,几个女生慌张的从洗手间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卧槽,厕所里面有好多蛾子!” 我向来胆子大不怕虫,可接着听见这几个女生使用了“密密麻麻”这个形容词后,脊背还是生出了一丝寒意,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控制自己扭过头去,尽量不看洗手间那一侧。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看见远处的余夕嘉正往这边走来,我赶紧快步走过去。 他看见我,大概觉得意外,脚步停顿了片刻。我赶紧拉住他:“你别过去,他们说洗手间里有很多蛾子。” “草!”余夕嘉本能的皱起眉头,脸部表情扭曲起来,是极度的嫌恶。 “蛾子你也怕啊?”看他这样,我忍不住的要调侃。 “你闭嘴!”他瞪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 “你去那边行政楼吧,行政楼两边的门都是关着的,应该不会有虫。”我说着,指了指左手边行政楼的小门。 “哦。”他呆了一呆,然后继续问:“你干什么去啊?” “上竞赛课啊。”我说着扬了扬手上的卷子示意。 “哦。”他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刘海,然后转身呆呆的往行政楼走去,再没多说一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从上个学期末开始,余夕嘉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常常阴阳怪气,不过宋雪薇倒是替他分析了一番,得出了他患有“青春期焦虑症”的结果。 我顺着安静的走廊一路摸到一楼的化学实验室,还没进门就听见对面高三楼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我愣了一下,接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生理性的,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后本能的向前跳了一步。回过头去看时,身后的童晓枫满脸洋溢着恶作剧成功的满意微笑,她安抚性的顺了顺我的后背,然后说:“我们班刚刚飞进来很多虫子,你们班估计也是。” “哦,”我长舒了一口气:“幸亏化学实验室之前没有人。” “嗯,安全据点!”今天童晓枫心情似乎不错,一点点小事都能够轻易的让她开心起来。 不过有一点倒是没错,化学实验室确实成为了最后安全的据点。一整节晚自习,我们都能清楚的听见两栋教学楼若隐若现的尖叫声,还有大群的飞蛾撞击实验室玻璃窗的声响,飞蛾扑火的行为,大抵如此。 这节课还是老胡给我们讲卷子,童晓枫坐在我旁边,神态自若的听着课,她的大题倒是真的做的不错,偶尔才能看见她用红笔在卷子上标注,而大多数的时候,她也能跟老胡进行眼神的互动了。 飞蛾撞击了四十五分钟的窗户,我们被关在里面上了四十五分钟的课。下课的时候,我和童晓枫最后离开实验室,而后不可避免的,和端着茶杯的老胡同路。童晓枫显然是老胡的爱将,一路上他一直在关心他这个小徒弟能不能跟得上竞赛的进度,当她把卷子递到老胡的手上时,老胡好像露出了老父亲般慈爱的微笑。只不过微笑没持续多久,他就转向了我:“和弦,去年竞赛时候给你们做过一张全是化学平衡的卷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张试卷让我如坐针毡了一整周,以我当时的熟练度来说,写完这张卷子我脑子都当机了。 “你还能找到吗?” “应该能吧。”说到试卷和资料的整理,我一向都有分类存放它们的习惯,想来回家在文件夹里找到它并不困难 “这样,”老胡说着瞥了我一眼:“我回去在电脑上看看还有没有那张卷子,你回去找一下卷子,然后把它带给童晓枫好吧?” “嗯。”我和童晓枫异口同声。 “你拿到卷子先做,做完了再看她的笔记,”老胡说着又看了我一眼:“你看完她笔记还有什么不懂的再集中起来问我。” 童晓枫一面听,一面乖巧的点头。 我们和老胡在楼梯口分开,然后一起回了教室。第二节晚自习下课还不到十分钟,我们班教室里却意外的和平。最近电教委李启元一到晚自习下课就独自霸占了班级的电脑,而后拿着本竞赛题库之类的噼里啪啦的往电脑上敲。我身后的孟羽时抛开了数学题,托着腮做一本像字典那么厚的物理竞赛习题集,而隔壁组的陈思宇就更为生猛,一个人活生生参加了数理化三门竞赛。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全民竞赛的氛围,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全满人一起往一件事上努力,居然是这样的感觉。我心情愉悦,收拾好书包,走到三楼的楼梯口。下楼的大军中,没有我熟悉的蘑菇头。 我沿着文科班走廊走到尽头,一路没有楼上那样的吵嚷,所有的人仿佛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一般,安安静静。宋雪薇手里拿着一支笔,埋头在书本上画着横线,她的桌上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黑色涂鸦的书包拉链拉好,挂在一旁的挂钩上,想来她是在抓紧等待我的分分秒秒学习。 我悄悄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小薇。” 她猛的抬起了头,眼睛却懵懵懂懂的看着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啊!走吧。” 我顺势低头好奇的看了看她手上的书,熟悉的黑白英文印刷,我条件反射一般的背出文章的最后一句:“Beauty in terms of our human meanings is meaningless.(用对我们人类有意义的词句来解释美是没有意义的)” “Yep!”宋雪薇把新概念四随手塞进抽屉,帅气的提溜起书包就走。 “你怎么忽然想起看英语了?你们也开始学我们班了?” “啊?没有,我自己要看的。” 走廊上的两个人突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看向宋雪薇,她除了沉默,面色还是如常。 “什么时候走?” “这学期上完吧。” 奇怪的是,在她给出了时限之后,我的心情好些又没有那么糟糕了。内心悬而未决的某些东西,在此刻踏踏实实的落了地,还有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处,足够我进行心理建设。初夏夜,大雨带来的水汽渐渐退散,隐约有一弯残月斜挂天空,我们并肩往校门口走去,身后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偶有一两蛐蛐儿大胆的歌唱。 我和宋雪薇忽然傻乎乎的对望,然后默契的短暂傻笑,以嘲讽我俩刚刚的蹩脚而尴尬的表现。 那天之后没多久,一个周四的中午,整个高二年级都弥漫着一股临刑前般的气息。今天,小高考出成绩。 知道出成绩的具体日期之后,我立即趴在家里的大日历上数日子,很不幸,我的食指只能很不情愿的停留在周四的下方。都说黑色星期五,可一周对我来说,总是黑色星期四,因为六中雷打不动的周四数学周测,也为一上午两节数学,一节物理,一节化学的课表,还因为总是能在周四收到些不如我意的消息。 我拿着从小卖部买回来的糯米糍,刚刚来得及把最后一口有些化了的冰激凌和糯米皮塞进嘴里,陈思宇就像风一样从班级外面飞进来跳上讲台,差点带倒讲台边放着的板凳。他带着一脸神秘的笑在讲台上大喊:“成绩出来了,老班马上来发分数条。” 此话一出,早有按捺不住性子的男生在下头问:“你看见我的成绩没?多少人考4A啊?” 在讲台上的陈思宇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两圈,继而散发出神秘的光芒:“我们班好像有好几个,但是老班讲没有文科班多。” 他在讲台上得意了没有几秒,周瑜大人的身影就悄悄的出现在了后门口,接着是清亮的声音打破一片低音:“我现在发分数条。”说着,她抬起手,晃了晃手上捏着的一沓细长的白纸条。 不用在多管纪律,班里霎时一片死寂。老班的高跟鞋清脆的和地面打着节拍,她随意的把纸条分给几个后排的人,然后踩着节拍在教室里悠哉的闲逛,云淡风轻,与我们形成了鲜明对比。看着她的模样,我甚至生出了一丝羡慕和当老师的冲动,这种笑看一切的感觉也太爽了吧。 周瑜大人心情极佳,而我的手心里则生出了冷汗,心脏跳动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腔。马欢首先拿到自己的分数条,韩子卿迅捷的在同桌打开纸条的一瞬间凑了过去,前排瞬间热闹起来,韩子卿剧烈的摇着马欢的肩膀:“噢哟,了不起哦!” 我好奇的伸出手去,拍拍马欢的肩膀,马欢笑着回过头,冲我摆摆手。我回头看一眼还没拿到分数条的孟羽时和旁边夏初空空的桌子,彼此交换了一个忐忑的表情。还没回过头,就有一张纸条轻飘飘的送到夏初的座位上。我和孟羽时忙凑了上去,两B一个A一个C,对他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成绩,我心里这样想。 “卧槽,牛逼啊!”韩子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回过头,看见他靠在椅背上,手上高高的拎着一张纸条,不时还瞟我两眼。 不用想也知道他直接拿走了我的分数条,我没好气的伸手一把抢回纸条,黑白框里四个排列整齐的A显得十分赏心悦目。前排的马欢回过头来,给我竖了个大拇指,后面孟羽时也伸手拽了拽我校服袖子,送我一个暖心的笑。 手心的冷汗还未蒸发殆尽,心脏跳动的速度也还没立即降下来,我低下头,偷偷扬起嘴角,大概有很久,我没有因为成绩而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了吧。 身边讨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一直没等到孟羽时再叫我,我很识趣的没有回头。老班站在教室最右第一排的角落里,平静的看着我们拿到成绩的反应,没有出言维持秩序的打算。 身后的低沉气息一直持续到午睡时间,老班离开为止。我悄悄的坐到夏初的座位上,通过纸张折叠的缝隙偷偷看了一眼他的成绩,三A一B,加三分。把头深埋进臂弯里的孟羽时并没有睡着,他的脊背不停的上下起伏,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我拍拍他的肩膀,他这才意识到旁边多了个人。 “原来你没哭啊?”我看见他那张因为憋气的而通红的脸,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哭个毛。”孟羽时拉着脸,说的倔强。 “就是,多大点事,哭个毛,不就是两分吗,数学多写对一道填空题就回来了。” “也对!”孟羽时点点头,将笔袋旁边的分数条重新打开,又盯着它们看了几秒,然后将纸条叠好,一股脑儿塞进笔袋的最里面。 我看他情绪渐渐稳定,刚准备回座位,他忽然开口问我:“你说,我们花了一个多月专门学这四门课,值得么?”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当场愣了愣,孟羽时见我没明白,接着补充:“可能这一个多月能多写很多数理化的题目,因为毕竟江苏高考还是考五门,每门分值都很大。” “没错,”这回我听明白了,拿到手的五分让我心里也明明白白:“但是你不知道你一年后的发挥会是什么样的啊,但是现在到手的分数是实实在在的啊!” “现实主义!”孟羽时露出了然的笑。 “也许吧,所以,因为你现在少了两分,今后的一年才要更努力啊!”看着他渐渐缓和的脸色,我接着鼓励他。 “嗯!”孟羽时一边应答,一边捏紧了拳头,他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迅速的从桌上的一堆书里抽出数学习题册,劲头十足的“啃”了起来。 看着孟羽时这般模样,我不禁开始思考,假如我这次也没全拿到这五分,我还能坦然的坐在这里说着“努力过,别后悔,往前看”的鸡汤吗? 我趴在座位上,看着黑板上面的时钟,呆呆的想了一阵儿,然后赶紧迷信的轻声说了几声:“呸呸呸!”姑奶奶我这么稳的人,失手个屁! 理科班呆久了,我好像真的越来越像个爷们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