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朔日,夜空满云无光,昏黄的灯笼并不能将周遭映照清晰,因此李季年并没有看清洪玉幼的脸色,只是惊觉她手温突变。 李季年不自主的将语气放缓,“刘妈妈知道我要回来,说不定有给我备饭,这会儿应当还没凉。你进来瞧瞧,如果有,就用上几口,今天在外头晃了那么久,不饿吗?” 几乎是同一时刻,李季年话音才落,便听见洪玉幼的腹部传来一阵“咕噜”声响,她今日回 来后不曾露出丁点笑意,此番却难得红脸了 她轻轻的“嗯”了声,总算不再抗拒,随李季年进了东厢里头,要进时她又补上一句,“只是用饭啊。” 李季年动作稍顿,而后应道:“好。” 果如李季年所说,屋内的桌上摆着三四个碗盆,量并不多,却无一不是李季年喜好的菜色,拿手去探还微微有些温热。 李季年先就近点了一盏灯,取过唯一一个空碗盛出些饭再递给了洪玉幼,再起身去将其余的烛灯也点起,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微晃的光晕投在洪玉幼的头顶上,将她的脸笼在一篇阴影中,使之神色模糊不清。 “哎,你且用旁的菜,这道缓缓”桌上虽只有一人份的吃食及碗,筷子却是有两双,许是怕李季年无意弄掉,好做替换用。他此时说完前话,便拿起另一双筷子,将韭黄炒蛋的里韭菜一一挑出,须臾后方停箸微笑,“成了,就剩下蛋,韭味应该受得住吧?” 洪玉幼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很缓慢的咀嚼着,“我只是不喜欢吃韭菜,气味没事儿。” “那就好”李季年说上这一声后,又将筷转去蒸鱼上头,夹出小块肉,先剔去刺,再往汤里蘸上一下,最后放进洪玉幼的碗中。 洪玉幼也不再去夹菜,只默默地划拉着饭入嘴。 二人间此时停了交流,也未再有人起新的话头,屋里一时静下,清脆的碗筷相触声及细微含糊的咀嚼声即清晰了起来。 洪玉幼只觉耳边那些原本细小难闻的声响越来越大,且渐多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嗡鸣声,和死死压下却总从记忆里逃窜出的男人笑声、喘声。而这些声音越来越大的同时,洪玉幼吃饭的速度也越发快起,甚至因口中东西咀嚼未完便试图吞咽入喉而给噎住。 李季年见状连忙倒水给她,又轻拍她背好让她快些顺下。 洪玉幼连饮六杯水,方觉舒畅,正要松下一口气与李季年作别,后者却陡然出声:“送你回来的是哪位好人家呀?” 洪玉幼身子猛地僵住,瞳孔一阵收缩,直愣愣向前瞧着却未真切的落在甚么上头。 李季年见她未有反应,又复问道:“是哪位好人家?” 洪玉幼这方回过神来,支吾着道:“是……”她脑子乱乱的,不知如何应答才是,抬眼又见李季年盯着自己,于是越发慌乱,想随口编造,却一个姓氏也想不起,这思索的片刻里额上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李季年见她如此眉头不由得皱起,他不欲催促太紧吓着她,遂只轻轻的顺着她话再问:“是谁?” 洪玉幼此刻神思不知怎的恍惚起来,闻言下意识的依着先前隐约听见的那个名喃喃出声:“徐……” 这字一出来,洪玉幼便愣住了,身上开始泛酸泛疼,甚至反胃起来。她不愿叫李季年瞧出异样,遂强忍着不适,轻声的道:“姓徐的一户人家。”她恐李季年再问又急急忙忙道:“他们家不是很喜欢待客,我走时留了阿兄给的银钱做报酬。” 李季年深深的看着她眼,并不出声,这样的静默叫洪玉幼不由得绷紧背脊,低垂下头,死死咬住下唇。 良久方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不早了,你回去歇下吧。” 洪玉幼闻言猛地站起身来,因动作太大,眼前顿时黑了过去,脚下不稳险些摔倒。李季年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后者却如见蛇鼠猛然避开。 李季年因她如此反应,一下怔在原处,洪玉幼并不敢抬头看他,也不顾方才歪掉的绣鞋,就这样斜拖着,慌忙跑回了自己的厢房。 李季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呆愣得看着洪玉幼离去。良晌后他无言闭门,扭头去整理桌面。为叫李季年方便,刘家的便在碗盆下头垫了一块方布。这布色深,平常的脏污都瞧不清楚,李季年也未瞧见上头有些甚么,可当手指无意触碰到时,却察觉上头有团很小的水渍。 洪玉幼一踏进屋内,就很重的将门阖上,急急插上栓子。而后她又飞快的将身上的衣物全部扒下,钻进床榻中,拿被子紧紧环捂住自己全身乃至头部,在里面一阵接一阵的哆嗦。 陈年旧事暂且于此处放下,往后再提。眼下且看回和定八年年初。 突来的一桩事,搅得徐府上下没得安生日子——三个妯娌间虽不亲好,却也因各自丈夫而生忧心。小辈中,长房长子徐嘉暾已足七岁,是懂事的年纪,又是乖巧的性子,他见长者皆无笑颜,行事也仔细起来,举止较之从前更为得体;宝娘虽刚刚足周,却也听得大人讲话,丫鬟们小心哄着,也不如何闹腾;至于徐勉,薛氏原就极为文静,养了孩子后更是深居简,到底怎用,总归不出门也没人晓得。 若仔细上手派派,却也有人还十足的悠闲。撇去那些奴仆不说,卫丽娘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日子来,徐顺乐未再来寻过她,老夫人也没得空闲对她提点敲打,她只需安分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偶尔做些女红活计闲来读读话本,吃穿不愁,日里用度也有老夫人那处拨出月钱与她做花销,与来徐府前的十数年相比,活的不可不谓惬意。 “思晴姐姐,”甜枣手里提着个小油纸包小步走至卫丽娘的院门口。 思晴端了把小椅坐在门边上,手心攥着把边上一个小丫鬟剥好的瓜子仁,一颗一颗往嘴里送去。她闻声抬头看了一眼,也不起身,问道:“你是?” 她说着眉头突然紧蹙了下,又很仔细的打量起思晴,“是拨到我们院子的粗使丫鬟?”她顿了顿,刻意将声调放得平静些,“还是老夫人那儿新当差的?” “哪儿呀,奴婢哪有这样的好命,”甜枣连连摇头“我是门房张嫂的外甥女。” 她将手里的纸包递给思晴,笑道:“聚德坊的一些小糕点,几位姐姐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尝尝,赏奴婢一点面子。” 思晴脸色好看了一些,原不打算要这糕点,听着“聚德坊”三字方才应下,伸手接过。 甜枣见她收下,笑的更甜了点,“丽娘子可在?”她压低了些声音,“小门那儿有个李姓的嫂子,说是丽娘子的母亲,”她拿衣袖掩着手,朝思晴塞去了几枚铜板,“劳烦姐姐通传一声了。” 思晴面不改色的接过,“成,你先等会儿,我进去与丽娘子说声。” “诶,”甜枣照旧笑着,“麻烦您了。” 屋里卫丽娘早听见了动静,她原是在假寐,见思晴进来索性也不再睡,一面拿脚趿鞋要起身,一面招思晴过来为自己梳洗,顺口问道:“甚么事儿呀?” 思晴抿了下唇压住嘴角,上前一边解开卫丽娘微微散乱的发髻,一边回道:“府外有人寻您,”她悄悄抬头从铜镜里去看卫丽娘的神情,只是镜面并不清晰瞧不出甚么名堂来,于是便继续道:“称是娘子的母亲。” 卫丽娘原是在掀胭脂盒盖,乍听见这话,手上一抖,食指整个插进了胭脂里头。 她身子有些僵直,顷刻后才将食指拔 出,微颤着手阖上了瓷盖。她喉咙一时有些干燥,说话时涩得疼,“姓甚么?” 思晴扫了一眼她手上动作,随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心无旁骛地在做事,她道:“姓李。” 卫丽娘听后即陷入沉默,许久才有一声,“让进来吧,老夫人那儿怕是很忙,就莫打搅了。” 她呼出一口气,再道:“你去吧,我自个儿来弄。” 思晴应是,低头退了出去,往外后却与方才替她剥瓜子仁的小丫鬟道:“丽娘子懂事,不欲吵着老夫人。可那毕竟是她母亲,也算得表家夫人,总是怠慢不得。依着规矩,也该报给主子。你跑一趟,去与,”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双眼微微睁大,脸上露出丁点笑来,“二夫人说声。” 甜枣领着李氏一路走来,遇着间院子,李氏要转上半圈瞧瞧,遇上处花坛李氏想要摘下一朵,瞧见沿路栽种的树木,她也要上去摸个两下,临了还得加上一句“哎,都很好。与我在秦国公府瞧见的比,就差一点。” 甜枣对此并不作答,只嘴角上勾做出个笑的模样,路上耗了一刻有余,二人总算到了卫丽娘的院子边上。 甜枣瞧见那院子一角,便立刻道:“李夫人,丽娘子就住在这院子,奴婢还紧着回去做活儿,便先退下了。” 李氏闻言连连点头,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院子看。她又“哎”了一声,“还是秦国公府的活计轻松,许是下人多吧。” 甜枣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她“呵”声笑了下,不再说话,转身便离,脚步很快。 “哎呀,我闺女就是能耐,这姨娘当的好,那么大个院子就住一个人。”李氏捏着方帕子捂在胸口,唉声叹气,“可怜我的乖儿,那么大了就那么小间的厢房住。” 勉强收拾出笑脸的卫丽娘正要起身迎人,口中的“阿娘”还未唤出,便先听着这样一句话,神情当即变换,一张俏脸瞬间变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