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装睡?”她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拖过一只椅子,放在了床边:“不想回禁闭室?不是吧。”
女孩看着她,摇了摇头。
“你果然是想让她离开。”徐安秋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女孩:“你不喜欢方珩?她可是对你上心的很。”
余烬这一次却没有之前回应方珩时候的点头那么干脆,目光也有些飘忽。
“不管怎样,我告诉你,小珩这样子人不多了。你也不用这么看着我,她对你没恶意,也还不知道你们干过的那些龌龊事。我说你,别这样要死不活的了,让她看着担心还替你难受。她根本就没有必要为你的事操心的你懂么?以后在里面别乱招惹别人,少给自己找麻烦。她会来看你,她那性格,绝对会来看你的,以后就算你不会说话,起码也点点头给她个回应,懂了么。”
徐安秋尽量把语速放慢,让每个字都能被小姑娘听清楚,她也不知道这人能理解多少,还是就觉得她在批评她,像这里的监管做的那样。
余烬撇开眼睛,盯着淡蓝色的塑料管里面的液体蜿蜒扭转,然后钻进她的身体,接触之处,是靠体温暖不过来的冷意。
“听懂了吧。”徐知秋又平白直叙的重复了一遍,她面无表情,说话的声音裹挟着隆冬的风雪。
余烬把头扭转过来,对上了徐安秋的视线,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才是余烬所熟悉的,也是她十几年来接触过的绝大部分的人的写照。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样的大人,甚至因为熟悉,她还要更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而方珩不是这样的人,从她见到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她就像是一团火,一束光,容不下这尘世间任何污浊。
但自己也是污浊的一部分。
余烬自嘲的想。
所以这样的人,在发现了她的真实以后,就会容不下她,就会将她灼烧殆尽吧。
她确实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因为不熟悉。陌生会带来恐惧,一个身处泥潭的人,哪怕看到一双伸向自己的手,也会吓得把头缩起来惊声尖叫,以为是爬过来了什么剧毒的蛇。
所以,还是离她远一点的好。余烬心想,胸口却又没来由的有点空落落的。
*
徐安秋说的没错,方珩的确会过来看她,而且来的很频繁。每一次都带着彩色的图画书和各种口味的糖果。
“余烬小朋友,你在这里养病也无聊吧?我给你带了画册。”方珩将书放在床头,然后伸手拨开一颗糖果外面经营的糖纸。
这是楚光最爱吃的日本产的某种酸奶味硬糖。
“来,啊——”
方珩隔着小小一角包装纸捏着糖果递过来,看着少女。
其实方珩是有一点无所适从的,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但偏偏小姑娘并没有露出眼睛。
于是,她的视线失去了焦点,只好漫无目的的在少女的脸上游移。这让她感觉很不好,像是不礼貌的打量。于是最后,她的目光挂在了对方的唇上,淡红色、泛着水光的薄唇。
她就这样保持着手臂的姿势,发起愣来。
这个女人的忘性很大。这是余烬心中的想法,她记得之前这人还因为她的点头而生气,这才过去多久,就又笑呵呵的跑过来看她了。
就像完全没忘记了那回事似的。
余烬不知道方珩走神,只是她总举着糖在她面前悬停着也不是个办法。
就像是在和她拼耐心。
耐心余烬是不差的,她可以继续这种对峙,但她又想起了徐安秋的话。
可她一只手有伤,另一只手正输着液,没办法,余烬只好硬着头皮张开了嘴,僵硬着身子向前,衔住了那块糖果。
只是——
?
她发现那颗糖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的落到她的嘴里。
她咬住,对方却不松手,余烬又不好意思将舔过的东西吐出来,于是二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像是画面在投喂这个动作上按下了暂停键。
!!!
方珩是真的走神了,就在她盯住少女薄唇的时候。
以至于直到指尖传来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时,她才猛的一个激灵。她甚至清晰的感受到了少女柔软的舌头轻轻卷了一下她的指尖。
一股奇异的电流从接触之处攀上来,方珩猛的松开手指,抽回了手。她动作太大,以至于余烬也被带的身子朝前一顿。
“对、对不起,我、我走神了……不是、不是要逗你的。”
方珩异常窘迫,动作表情都是僵硬的。她的指尖还带着异样的体温,湿漉漉的。
余烬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又垂下了头。只有碎发在无言的晃动着,像是在述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余烬……”
方珩轻轻喊了她一声,少女却又不理她了。
方珩从床头拿过一本书,想借此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她将书页摊开,摆在少女的面前,隔着碎发,她不知她现在究竟在盯着哪里。
但指尖依旧烧的难受,像是挂上了一簇火苗。
“这是……嗯……是三只小猪的故事。”
方珩一边说一边懊恼,每次在这孩子面前她总不像她,沉稳从容没了,倒像个毛躁的小子。
余烬看了眼花花绿绿色彩极为鲜明的纸页,转了转眼珠隔着碎发有点无奈的偷偷瞧了一眼方珩。
她年十六,不是六岁。
方珩也为自己带了一本书来,她知道余烬不怎么爱理人,打算陪着她的时候她看画册而她也有事情做。
但在看书的时候,她却总是无法静下心来专注,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去注意病床上的人。她这边翻过几页,却发现余烬仍然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帮她打开的那一页。
方珩一怔,心里突然一阵酸涩。虽然她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看看画册肯定是绰绰有余的。但这孩子……不会说话,真的有接受过应该的教育吗?她怕是不识字的吧……
于是她放下了自己的书,起身坐到了余烬的旁边,把画册向着自己这边扯过来一点,用温柔的嗓音轻轻念到:
“在一个遥远的山村里,住着一位猪妈妈和她的三只可爱的小猪……”
余烬:“……”
“……有一天来了一只大野狼——别怕啊,我们这里没有狼——猪老大惊慌地躲进了他的稻草屋……”
余烬:“……”
“……他嚎叫着夹着尾巴逃走了,再也不敢来找三只小猪的麻烦了。”方珩摸摸余烬的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向第三只小猪学习,不能只追求华而不实的东西,更不能懒惰,要为长远做打算,否则就会出现不好的结果……”
余烬:“…………”
讲完故事,方珩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她时间有限,只能在饭点或是休息时过来看看。不过念完一个故事,休息时间已经结束,她在如何也不能耽误本职工作。嘱咐了徐安秋几句,方珩就离开了。
其实徐安秋中途是有来过一趟的。
但她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看着偎在一起的两人,温柔的女声从未关紧的门缝之中漏泄出来,像是潺潺流水一般划过心田。
那一瞬间,她已经摸上门把的手就此顿住。房间里的画面如同欧洲歌颂圣者的油画一般,天使或者圣母的脸上,仿佛有光在流泻。
她突然就不忍打破这一刻了。
徐安秋安静的退到一旁,抱着手臂倚靠在墙上。她又听了一会,方珩讲的是三只小猪的故事。就算对于智力有问题的小孩也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情节。可方珩却那么耐心,逐字逐句的,时不时还带出一些解释和感悟,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严肃的文学研究。
认真温柔又一丝不苟。
徐安秋无声的笑了笑,心想,像方珩这样的女子,有谁会不喜欢啊。
*
方珩离开之后,遇到了余烬所在班的教员孙珍香。
方珩脸上挂了个笑,冲着女人走了过去。
对方一见到是这个三番五次给她们班“捣乱”的新人,脸顿时变得难看的像是粪坑里的石头。
“呦喂,这不是我们方警官么?真是看着就像个闲的。”孙珍香语气里的讥讽几乎要跟着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飞到她脸上。
“孙教员,你知道余烬的事么?”方珩压住太阳穴突突乱跳的血管,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发问。
“怎么不知道,我罚她关禁闭反省嘛。你就厉害了,直接跑去把人就这么给我放了。呵呵方警官,挺厉害啊?挺有权力啊?你知不知道,那个弱智是个危险分子,我在这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有人想着越.狱!我去,想越.狱,这还了得?还有没有王法了!也就是那个弱智脑子不好使,否者就这种人,再改上几年都改不成人。我就说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就应该送去精神病犯那边……”
看到余烬的伤时,方珩本来就一肚子火气,强忍着才摆出好脸色的。
就算是犯过错误,那也是有人权的。她没想到这女人完全不关心孩子的身体,还一口一个弱智、精神病之类的侮辱性词汇。
这一刻,方珩只觉得她二十多年来的好涵养尽数喂了狗,她的手指轻颤,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上去给这女人一个耳光。
但突然间,指尖处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她突然想起余烬张口吃下糖果时候的样子,方珩一怔,理智与冷静重新占据上风。
以暴制暴不可行。方珩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呵,您只知道她爬护栏,您知道余烬她烫伤了么?您知道在您所谓“惩罚”关她禁闭的时候伤口溃烂发炎了么?您知道如果不及时治疗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烫伤都会有生命危险么?”
“呵,你吓唬谁呢你,当我是吓大的么……”孙珍香仍旧是一副恶毒的表情,可声音却弱下去很多,她知道余烬受伤,但没想到还能溃烂了,那小孩不哭不闹的,她怎么知道去,她也不是神仙:
“那傻子自己有病自己不知道说?那能怪的了谁,她自己不报告的,死了也赖不到我这!”
方珩的拳头突然绷紧,心脏像是发了狂似的泵个不停,将血液如激流一般泵向四肢百骸。
“余烬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这件事我会如实和她家人说清楚,孙教员您还是担心一下您自己吧。”
一听方珩这么说,孙珍香不仅没害怕,反而更猖狂了。她“哈哈”的阴笑了几声:“哎呦,方警官您请!您赶紧说,赶紧把我这’恶性’公诸于世,我好怕的呦!哼哼,还如实说清楚,那您先好好找找,看有没有人想认那傻哑巴当闺女的。”
方珩一怔,她倒是没想过还有这种情况,那孩子……余烬她还是个孤儿么?
一想到这方珩的心情更沉重了,她皱着眉不语。一旁的孙珍香倒是乐呵,她以为方珩是被自己说的没词了,正洋洋得意:
“方警官,咱送你句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不是您的事啊,您就少管点,弄的谁都不好做不是么。您以后啊,还是收拾您那一亩三分地去,要是再跑到我这来我可举报你越权。”
方珩低垂着头,只有胸口还在颤动。突然,她冷幽幽的开口:
“没家人……没家人又如何。”
她轻笑一声:“只要我人在这,就没人能让余烬受委屈,以后我就是她家人。”
在孙珍香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方珩卸下了别在腰间的警棍,这一举动吓得孙教员一哆嗦。
她是文职,怎么说也打不过这年轻力壮的人,就算她也“教育”过小孩,但那都是有狱.警在身后看着的。
“你……你想干嘛!反了你!你狱警你、你还想打人了!”话是这么说,可孙珍香的身子却不住的向后缩去。
“你知道我是警,你就该知道我这身衣服有什么职责,任何人都别想在我面前做仗势欺人的事,不管在哪。否则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
“还有,请孙教员以后务必注意用词,我不想听见你用侮辱性言辞说一个小孩,当心祸从口出!”她甩了下警.棍,抡出了虎虎风声。
方珩冷笑了下转身就走,任身后传来难听的谩骂声也不再回头。
她不可能靠和一个教员扯皮放狠话来保护那孩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更接近了这里的一些什么。
不那么光明不那么美好的东西。
可一想到余烬那样子,方珩没来由的心揪的疼。
她真的不能说话么?她真的想这里的每个人说的那样,是脑子有问题的小孩子么?她真的没有家人么?为什么上天有时候这么不公,随随便便就夺走了一个小孩子的这么多。
她才多大?十几岁?这么小的孩子在这世上难道就再无依靠了么?
既然如此安排,那也便罢了。
那么、那么就让她来替她遮风挡雨,护她长大吧。
*
新来的小警官方珩和教员孙珍香掐起来的事,才没过多久就在所里面传的沸沸扬扬。
哪怕是在半大孩子的嘴里。
它就像许许多多人无聊的生活中的一丝调剂,人群是天生钟情八卦的,一时间,这件事的始末便被成人和半大孩子们津津乐道。就连“余烬”这个名字都成了这封闭环境里的话题人物,被人们所熟知。
而话题的主人公却对此并不知情。
余烬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但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地点,大大的玻璃窗,哪怕外面有细细密密刷了绿漆的防护网,也不能阻止阳光像是瀑布一样流进来,淌在少女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
有光的地方实在不适合想事情,更不适合想一些不想被人知晓的事情。
在阳光下,一切都像是被摊开曝晒,毫无死角的被人窥视。所以余烬更喜欢封闭幽暗的禁闭室,那里没有光,也没有纷杂的声音。
说来就来。
“小鬼!你知道方珩她因为你,和那个姓孙的孙子吵起来了。”
徐安秋杀气腾腾的冲进了病房,对门上“请勿大声喧哗”的牌子视若无睹。没办法,这里是她的地盘。
余烬下意识的皱眉,又松开,却在下一刻皱的更紧。
孙……孙珍香?吵起来?
“你和方珩说什么了!”
徐安秋来到床前质问着余烬,话一脱口,她才反应过来这小孩似乎根本不会说话,也是有些尴尬。
徐安秋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姓孙的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就知道收人家家属红包,给那群小王八蛋们特殊关照,真他妈的有理了还,真是给她脸了!”
余烬:“……”
孙教员收礼的事她也知道,不过这再正常不过,送礼的小孩会被委派个舍长班长的职务,就算犯事了也没有什么体罚,顶多是写写检讨。不像她……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她很想问问方珩怎么了,但是她又想起,她现在“不会”说话。
徐安秋像是看破她心思似的,一边帮她换药一边说着:“小珩她没事,就是也没抽那孙子一巴掌。都是为了给你出气,这下好了,她要写检讨了。”
顿了顿,她又打量了余烬几眼,继续说:“真不知道你个小玩意儿怎么走了这狗屎运,你现在算是出名了,因祸得福还有家人了。”
家人?
余烬一怔,这是个好久好久都没出现在她生活里的词了。
如果不是长长的刘海,余烬此时此刻这副呆样大概要被徐安秋瞧光了。
徐安秋没得到想要的兴奋、惊喜或是感动的反应,有些不乐意的撇撇嘴:
“你可真是淡定啊你,方珩说她把你当家人了,以后都要罩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