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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统帅

她迟疑片刻,解下腰间写着“晏傲雪”三字的青铜铭牌,递到他手上。

他将铭牌收回手中,淡漠道:“从即日起,你便不再是我玄奇营的人了。”

她惊得抬头,完全出乎意料,急急问道:“为什么?”

“无令而行、以下犯上是死罪,”子奕无动于衷地看她,“我治军十年,靠的就是执法严苛。你是玄奇营的佼佼者,但同时,你也是先君义女,你若有个闪失,玄奇营担待不起——这也是我不能治你罪,也不能留你在纪国的原因,所以,我只能将你除名。”他一挑剑眉,无可奈何道:“不过,鉴于你的身份,我会命人亲自护送你回齐国。”

晏傲雪只觉双耳嗡鸣,他说什么都听不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有的盘算还未开始就成空。

过了好久,她才将被他震得七零八落的思绪慢慢重拾回来。

纷繁错乱中,她猛然抓住一个念头——一个突破口,紧张地攥拳,低声叫道:“为什么你和崇伯都在阻拦我?为什么都怕我到纪国?”她抬起头,对上他墨如深渊的双眼,坚定道:“一定有别的原因!一定有!”

子奕挑了下眉,有些意外她猜到内情。

她激动地双手颤抖,更加坚信找对了方向。她要该抓住这个突破口,穷追猛打,就像追捕逃犯那样,一定能找到原因!但她也不能太放肆,他毕竟是玄奇营主帅,她还要仰仗他。对!她得静下心来,好好说服他。

“你假意投奔纪国之前,崇伯就刻意将我调离齐国,”她道,压抑使她的嗓音干涩,可她管不了那么多,“玄奇营隐蔽能力最好、最擅暗杀的人就是我,追杀你的计划却故意避开我;此次派遣入纪国的任务又避开我,这肯定是有原因的,请主帅示下,这究竟是为何?”

他在审视她,看她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怒,好整以暇。他似乎在为她撕掉谦卑的伪装赞赏,为她的直言不讳赞许。

她紧张得双手指尖冰凉,大气不敢喘,他才漫不经心回答。

“正如你所说,你擅长暗杀,”他唇角一勾,自嘲道:“万一你辨不清真假,真将我杀了怎么办?至于派遣入纪的任务,你的能力暂且用不上,叫你来有何用?”

晏傲雪看着他黑漆漆的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但此刻她的脑袋里冒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既然他不屑她逆来顺受,她为何要继续装模作样下去?既然她已经不是玄奇营的弟子,她为何还要给自己套上拉磨的缰绳,执意征得他的同意,在意他的看法?对,她已经不需要再受玄奇营束缚了!她人在纪国,练成一身武艺,习得暗杀本领,没人能阻止她复仇,没有人!

“好!”她点点头,表情生硬,好像要跟他决斗,“我既已不是玄奇营弟子,我的所作所为就不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我想做什么,你也无权阻拦!”

岸边传来姜泽、姜沛的惊呼声,连戴铉都惊奇地拿眼瞟过来。

子奕平静地看她,她几番挣扎才做出的反叛举动似乎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无视她的威胁,气定神闲道:

“只要我在一天,在纪国的三千谍探会每日向我报告动静,你来一次,我便送回你一次,让你不得滞留纪国一日。”

“是吗?”晏傲雪固执地与他对视,满腔怒气冲口而出,既然他让她实话实说,她何须藏着掖着?

“你应该知道我的隐蔽能力如何,此次我孤身潜入郚城,若不是在庆功宴上碰见,你可知道我何时入城?我在玄奇营十年,深知玄奇营的手段,下次我再回来,定然会藏得更深,让任何人追查不到我的行踪。我会去郱城,公子小白平日最信服的就是我,我会在他背后辅佐他,到时候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难道也在你的掌控之中?”

她彻底撕破谦卑恭敬的伪装,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跟他叫板。

子奕眯起眼,审视她。她不服气、不服输的样子,倒是有点当年嚣张的影子。这样的她,比卑躬屈膝、假装恭敬有趣多了。好久没有对手,难得有人勾起他的胜负心。世人皆是随波逐流,她偏要逆流而上,他在这水上多年,想要打翻这只小船,简直易如反掌。他倒要看看,她能走多远?

“看来晏姑娘是打定主意要趟纪国这滩浑水。”他慢条斯理道:“我且问你,想辅助我,来之前可有想好计策?”

计策?她眼神一滞,为突如其来的一问打得措手不及。她的计策就是协助崔璞,打入纪国内部,找出杀害全家的凶手,然后杀了他为家人报仇。但,她这盘算这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怎么?没想过?没计划?凭着一腔热血,就敢闯入激流暗涌的纪国?”他讥诮地一笑,仿佛在看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小孩子。

她恨恨地瞪他,看他那目中无人的神情,真想掐死他,可真心话又不能明说,羞愤地涨红了脸。

“不如我帮你分析一下,作为一名谍者,你有三条路可走。”他有条不紊道:

“下策,韬光养晦,盯住敌方最高统帅,伺机发出致命一击。拿公子敖来说,他府上侍卫千人,仆从侍女五百,加上他本人就是力举两千斤的勇士,暗杀无疑是自寻死路!”

他摇摇头,勾起唇,笑得很独特,左侧嘴角向上勾起,右侧嘴角却向下弯,看得人心惊胆战。

“中策,隐藏身份混入朝中,争取身居要职,搜集、窃听、窃取情报,必要之时,施展手段扭转局势,以对我方有利。不过……这需要经年数载去筹划,而且女子为官闻所未闻,你也没那个时间与心性去经营。”

他举步向她走过来,视线就像冰凉的长蛇,一圈一圈将她牢牢锁住。

她嗅到危险的气息,不经意间按住腰间匕首,慢慢向后退去,想要挣脱这种感觉,不知不觉退到了平桥栏杆的边缘。

“上策,自然是美人计,”他那漆黑的眸子锁住她,俯下身,棱角分明的脸逼近她,“利用美色诱惑军中将领,春风一度之后,自然能拿到想要的兵力部署。若能长期委身于一人,情报自然源源不断。公子敖,或是谁,你能做到吗?”

她蓦地心中一紧,屏住呼吸,艰难地向后挪动脚步,身子极力向后仰,躲开他慢慢逼近的脸。

“上策无疑是一本万利,你想试试吗?”他的双眼犹如两潭黑漆漆的深渊,仿佛随时要将她吸进去。

她困难地微微摇头。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下滑至自己的胸口……

“敢拿兵器指着我的人,早已身首异处。我看让晏姑娘使美人计,还不如行刺来的痛快……”他嘲讽道。

她一惊,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不知何时,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胸口,刀尖戳入他的衣服,而握着匕首的人——竟是自己!她连忙松开手,凶器碰到桥柱,掉入湖中。

她慌张向后退去,腿撞到低矮的桥柱,身子向后仰倒,情急之中想要抓住些什么,她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子奕瞪大双眼,惊讶中,猛然被晏傲雪拉入冰冷的湖水。

原来早上的梦,预示着落水的人是她!

冷,好冷!她闭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紧紧抱住一截枯树,抱着父亲的凤鸣刀。感觉到成群结队的鱼朝她围过来,在吸吮她冻成冰的手,在撕扯她身上的棉絮。这些饿急眼的鱼儿,仿佛随时会露出尖牙,会将她拖入深水中,一点一点将她吃掉。她好怕,怕到无法呼吸,心中不断祈求,祈求这些鱼儿,离她远些,让她安静离去。她好累,累到一身扛鼎之力都离她而去。算了吧,别挣扎了,活着太痛苦,她也好想家人团聚。她松开手,任凭自己坠入幽暗的湖底。阿爹阿娘,你们在哪儿,雪儿来找你们了……

朦朦胧胧中,她感到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心中一丝欣喜,以为终于解脱了。可为什么解脱了,还能感觉到胃里难受?一张口,一口水吐了出来,她从黑暗中醒过来,可是一脸茫然无助,仿佛回到溺水的十三岁。这是哪里?爹娘呢?为什么还没来接她?

好冷,她坐起来,拥紧浑身湿透的自己。面前站着个衣裳往下淌水的人,她仰头向上看,这人乌黑长发上流下来的水滑过他隐隐发怒的面容。对上一双怒气汹涌的漆黑眼眸,她蓦地被拉回现实。

天!她没死,她在纪国。她想起来了,她的苦难还早着呢,只要活着一天,她就不能倒下,就要为父母亲人报仇……

子奕脸色阴沉地吓人,姜泽、姜沛噤若寒蝉,戴铉则一脸幸灾乐祸。

有人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她愣愣地转身,竟是虞苍。

“虞,虞大哥!”她冻得哆哆嗦嗦,道,“你……也来纪国了!”

虞苍艰难点头,没人比他更了解她有多急切要来纪国,他多少能体会到她此刻的悲伤。

“我和管浔第一批过来,那天见过你之后,我们就出发来这里了。”虞苍道。

方才见晏傲雪落水,虞苍不顾让他隐藏的命令,从树后闪身出来。这些年全靠他掩护,这一项她才得以过关。

姜泽、姜沛上前阻拦,虞苍闯过两人,大叫道:

“晏傲雪一旦入水,瞬间就会昏厥,身体僵硬,呼吸全无,若不拉她上来,她会直接沉入水底!”

虞苍还没解衣下水去救人,一转眼,子奕就一脸阴郁地抱着晏傲雪浮出水面。

姜泽、姜沛这才反应过来,三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上来。他们谁也没料到,武功绝伦的晏傲雪竟然怕水,一落入湖水,整个人如一尾触礁的白鱼径直沉向湖底。

晏傲雪攥紧外衣,又嫉妒又气愤。虞苍擅长追踪,天寒地冻中,他都能从纪国一路追寻她到齐国。而且他本领超群,狂奔如猿,徒步都能追上驰骋的战车,跳上去夺下缰绳。齐君对他赞不绝口,还曾亲自延揽,要招他入虎贲营为自己驾车,若不是为了她,虞苍大哥或许早就进虎贲营了!可管浔呢?为什么会是他?

“以虞苍大哥的本事,你来纪国我心服口服……可为什么选择管浔?他来能做什么?他……净知道摆弄那堆破铜烂铁,做些机关暗器。”她越说越悲愤,心中眼中愤愤不平。

“那也比你强!”子奕冷冷地出言讥讽。

她浑身一震,苍白的脸上被刮得一阵臊红。

“不论身为一名谍者,还是杀手,你都太让人失望了!”他垂眸俯视她,刻薄道,“不耐迷药,竟还怕水!你的弱点,恐怕崇伯都不知道吧?最重要的,你还是个女人,战场上随时都可能遇到被轻薄的危险,单这一点你就无力对抗,你不回齐国,留在纪国于我何益?”

晏傲雪窘迫不已。她的弱点这些年一直隐藏得很好,除了虞苍大哥没人知道,没想到才入纪国一天就彻底暴露。这下该怎么办?她还有何脸面留在纪国?难道真要回齐国?如果不能报仇,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除了阿爹和虞大哥,她碰到的都是歧视的目光,连锐、崇伯是,号称上智之人的子奕也是!天底下怎么都是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脑袋固执得像头牛!难道是女人就得在家绣花煮饭?难道她天赋神力,也得服从世人的眼光?她真想痛快地痛快地大骂一通,可阿娘平和而穿透人心的话语却到嘴边。

“战争来临时,不会唯独避开女人。”

他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她,仿佛不信这至理名言从她的口中说出。

母亲富有智慧的话语给了她信心,她口中说出母亲曾说过的话,力量也从心底涌上来。

“如果说这湖水是战争,而我不会水,方才已经死了。”她昂头直视他,“以我现在的本领,相信战争到来时,我不会轻易死掉。我会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不用怕我扰乱你的计划,只需要给我一次机会。”她眼神坚定地看他,“你大可拿一次任务做试探,若我做不到,我保证立刻离开纪国,今后再不踏入纪国半步!”她言之凿凿,终于说出那晚没说完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她,探究的视线直抵她眼睛深处,仿佛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实性。忽而,他面露讥诮,冷笑一声,明摆着对她的保证一个字都不信。

“头开得不错,倒是挺唬人的。”他盯着她,吐出一个名字,“庸霖——你真能做到大义灭亲吗?”

晏傲雪心中一惊。十年了,没人对她提过这个名字,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这个将定亲玉佩戴到她脖子上的未婚夫。与庸霖定亲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崇伯都不知晓,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敌手真是可怕,可怕到让她觉得恐怖!他不光抓到她的弱点,还对她的过往了如指掌!

她双手紧握湿透的手臂,抓到关节泛白,两臂生疼,这疼又勾起她剜心入骨的丧亲之痛——对,什么都比不上为亲人复仇重要!即便庸霖没做错什么,但他是庸寅的儿子,而她憎恨庸寅见死不救,只这一点,就没有什么不可舍弃的!她下定决心,抬头看他,那眼神仿佛要跟他决一死战。

“为了报仇,任何人我都可以利用,任何人都下得了手,即使是他也一样!但我若做到了……”

子奕知道她在谈条件,又是嘲弄地一笑,似乎在嘲笑她夸口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务,爽快道:

“如你所愿,我会准许你留下来。”他接着道,云淡风轻,“不需要你刺杀庸霖,只要取一样东西回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不需要!我在酅城住了十三年,所有的机关暗格我都了如指掌,没有人比我更熟。”她面色坚毅。

“还有什么条件?”他问。

“不许反悔。”她迎上他的视线,眼神炯炯。

他神色古怪地望着她。

“好。”他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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