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妩抱着酒,慢悠悠地走回慧婉阁,寻了个地方把酒搁置好,吃完饭刚歇没一会儿,天就黑了。 天气寒冷,坐了不久,庭妩便觉足下冰凉。她起身叫了丫鬟给她烧了热水,泡了澡,又顺带着洗了头,早早的上床躺下了。 书才看了几页,有人敲门。 庭妩拿起外衣裹上,一边下床一边问道:“是谁?” “庭妩姑娘,杂家是太兴殿的。” 庭妩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人穿内监统一着装的竹青滚蓝纹云边袍子,瞧着有几分面熟。 “有什么事吗?”庭妩跺跺脚,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小太监低眉顺目的:“德公公请您太兴殿走一趟。” 庭妩朝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枯树枝桠上挂着一轮冷月。 她自言自语道:“怕是过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了吧。” 小太监回道:“回姑娘的话,戌时三刻(九点四十五)了。” 庭妩想起定安二十一年,在上驷院驯马的那夜,也是有人请她到太兴殿走一趟,那时两人年纪尚幼,但已是不合规矩了,怎的今日又在晚上让她过去呢。 她想了想,问:“那德公公有说所为何事吗?” “这倒是没有。” 庭妩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疑惑归疑惑,不过她还没有胆大到连殿下的命令都罔顾了。 她拉了一下衣领,道:“那公公稍等,庭妩换身衣服。” “哎,姑娘请。”小太监忙不迭应承道,背过身子往外走。 庭妩虚掩上门,走到里间,将衣物一件件套上,头发还未干,她挽了个髻,随手拿了支簪子插上。 小太监在前边支着灯,呼啸的风将他袍子吹的鼓鼓囊囊的,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风刮走。 宫灯一摇一晃,站在石板路上只剩下鬼魅的影子。 庭妩特别惧怕夜晚在宫里走动,这宫里的巷子总是又深又长,又黑洞洞的看不到边,似乎下一秒就有一双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手,拖着你直入地狱。 发尾处未干的地方已结成薄冰,头皮也凉得近乎疼痛。 “喵。”碧绿的瞳子一闪而过,一只黑猫敏捷地跳上墙头,慢悠悠地晃着尾巴,丝毫不惧怕生人。 然而它却将庭妩和那小太监俱吓了一跳,两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缓了片刻,庭妩将怀里的暖炉抱紧了些,颤声叫了声:“公公?” “哎……哎?”小太监回过神来:“咱们走吧。” 走到太兴殿,依然是小德子守在门外,小太监将庭妩带到他跟前,福了福身子,打算离开。 “公公等一下。”庭妩叫住他。 小太监困惑地回过头。 “这个你拿着吧。”庭妩将一直抱着的暖炉递给他:“能暖暖手。” 那小太监伸出手,下意识的在衣服上蹭了蹭,布满茧子与冻疮的手背被寒风吹得红肿不堪,他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尽量不触碰到庭妩的手,连连道谢。 小德子看在眼里,笑了笑没说什么,引着庭妩进到寝殿。 殿里生了地龙,将寒冷隔绝在外。 盛连煜仅着单衣,靠着床栏闭目养神,眉目沉静。 不知道为什么,西蛮一战他回来之后,庭妩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变了许多。 以前他是玩世不恭的,喜怒都写在脸上,有脾气就要宣泄。连夜冬教她习箭那次,他威胁她时都是霸道而不讲理的。而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大都很淡,没什么起伏变化,令人无法琢磨。 他往日的纨绔是装的,现在的深沉却是真的。 “殿下。”小德子轻声唤道。 盛连煜未睁眼,“唔”了一声,道:“下去吧。” 小德子闻言退后,但并未退出太兴殿,只出了寝殿,靠着书柜席地坐下来。 “坐。”他伸手拍拍床侧。 庭妩忙道:“我坐凳子就好。” 他这才睁开眼,淡声说:“随你吧。” 庭妩搬了小凳坐到跟前,心里直嘀咕,也不知道盛连煜是什么意思。 他往下躺进被子里,重又闭上眼睛。 “你知道吗,攻打西蛮这一年,孤在梦里都能听见呐喊厮杀声,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些战死士兵的惨状,到后来几乎整夜都合不了眼。” 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叙述的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庭妩心里一紧,刚想开口,他突然问她:“会背《心经》吗?” 何止会,简直是滚瓜烂熟。 盛连煜没听到她回答,便知道了她答案,轻声道:“那背给孤听吧。” 庭妩凝神,将杂念摒除,一字一句地背道:“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声音缓慢柔和,如潺潺流水。 小德子越听越困,索性将头往后一靠,渐渐的沉浸到睡梦中。 “庭妩,你知道孤为什么在除夕那天赶回来吗?”盛连煜忽地出声打断她。 庭妩摇头,道:“庭妩愚钝,不知为何。” “因为最后一封信,你抄的是《心经》,”他顿了顿,说:“你每次一遇到烦心的事情,就会反复抄它。” 庭妩倏地睁大眼睛。 细细回想,那几日正是父亲让她答应方家婚事的时候,她那时确实心绪纷乱复杂。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知道吗? 或者说,他对她,是不是有一点点的用心? 庭妩突然有些慌张,她不敢细想,站起身来,道:“殿下要是睡不着的话,我去叫何茵过来陪你。” 盛连煜捉住她的手腕,语气揶揄:“床笫之欢有什么意思,还是你给孤念念经吧。” 庭妩惴惴不安地坐下来,麻木地继续刚才没背完的《心经》,一遍念完,又从头开始。 不知何时,床上的人终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庭妩轻轻叫了声:“殿下?” 没有回应。 睡梦中的他依然皱紧了眉头。 庭妩伸手抚了抚,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走到寝殿外,见小德子歪在书柜边睡的正香。 她四处看了看,将榻上的毯子拿过来给他盖上,轻轻带上殿门。 冷风一吹,将她吹清醒了些,她看着东北方向那处的厢房,苦笑一声,叹道:“庭妩,你躲不掉的。” 她双手抱住肩膀,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