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梅雨连续下了三天。 第三日庭妩陪母亲进宫看望姐姐庭莺,回来时,雨势才有减小的征兆,到了傍晚,果真停了,天边露出一道绯色的晚霞。 隔日,宫里派人来传话,问庭妩是否愿意入东宫为太子伴读。 庭家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已入宫为妃,小的那个,庭夫人说什么都舍不得再送入宫中了。 庭尚书虽是不愿,可宫里来的传话公公就候在一边,他无可奈何,只能让人带了二小姐过来。 庭妩腕间戴有一银铃手镯,远远走过来便听得铃铛清响,行至跟前,脆生生唤一声:“爹爹,娘亲。” 庭尚书面朝那公公,招唤庭妩过去,道:“这是苏公公。” 庭妩乖巧地喊了声:“苏公公好。” 苏公公扯着尖细的嗓音,说:“庭尚书好福气,二小姐天资聪慧讨人喜欢,是棵好苗子,当真是做太子殿下侍读的不二人选。” 太子殿下...... 庭妩想起昨日在姐姐的梓熙宫抄廊下,隔着雨帘撞进她眼底的那双眼睛,张扬而又疏离。 也许那双眼睛里当时还藏有孤独,只是庭妩年幼,看不出来。 庭莺长庭妩七八岁,虽不知两人年纪相差甚远有什么可谈的,不过姐妹俩关系向来交好。 姐姐昨日的病容放佛就在眼前,庭妩听母亲说,在宫里的人,大多都是寂寞的。 那姐姐呢,她那么活泼美丽,岁月会厚待她吗,她一个人待在宫里,会不会感到害怕和软弱。 她问父亲:“去东宫后能时常见到姐姐吗?” 父亲一怔,似是吃惊她小小年纪考虑得竟和大人们不同。 庭尚书张嘴还未开口,苏公公抢先道:“自是能时常见到丽嫔娘娘,小姐若是做了太子伴读,在宫里可随意走动。” 本想让女儿自己做决定,苏公公这般唆使怕是要坏事,庭尚书咳嗽一声,问庭妩:“你可愿意?” 庭妩双手交叠贴于额上,俯身叩首,恭敬地说:“女儿愿意。” “哎,这便好办,过几日会有教导姑姑来教小姐规矩,下月初一,请庭尚书派人送小姐至东宫。” 苏公公说罢,心满意足地走了。 庭尚书差人送苏公公出府,回首看见夫人眼底的泪花和女儿无邪灿烂的眸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了几日,果真派了尚仪局的秀盈姑姑过来。 庭妩虽放养长大,但毕竟是名门之后,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又聪慧,旁人说什么,只一遍她便记下了。 秀盈少女时曾有一个恋人,只是后来她入宫做宫女,两人便失去了联络。 夜里,庭妩由嬷嬷带着起夜,看见秀盈独自坐在院里的石桌前,便起了玩心,蹑手蹑脚从后面走去,一把勾住秀盈的脖子,悄声叫了声:“秀盈姑姑。” 秀盈慌乱擦去泪水,嗔道:“你这丫头。” 庭妩察觉到她情绪低落,遂从她背上下来,脸颊贴着她的蹭了蹭,也不说话。 秀盈先前只知道这位小姐聪明,如今一靠近,她才发现,这姑娘心思也玲珑敏感。 她什么话都不说,只贴着她的脸,其实就是在无声地安慰她。 原本只是秉承职责,公事公办的态度,后来却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这个姑娘。 教导结束,她先回宫里,又到月初,庭妩紧接着被送进东宫。 原本以为两人的缘分也就这样了,不料有一日晚上,她从尚仪局回来,看见小小的姑娘抱着枕头站在她寝居门口。 她略感吃惊,带着庭妩进屋,问她怎么找过来的。 庭妩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说是一个穿绿裙子的姐姐告诉她的。 秀盈失笑,想着她说的绿裙子姐姐应该是宫里品级较低的宫女。 问起原由,庭妩只委屈道:“苏公公是骗子,他说我若是入了东宫,便能时常见到姐姐,可我今日去梓熙宫,外头的太监根本不让我进。” 秀盈心生疼爱,拉着庭妩坐在床边,耐心地告诉她:“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天黑了,便不能见后妃,若是要见,明日白天去罢。” 庭妩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向秀盈姑姑告状:“苏公公不是说我到东宫是给太子殿下当伴读的吗,为何已一月有余,太子根本不愿搭理我。” 秀盈道:“人与人处,需要时间,王子皇孙,戒心本重,相知需要时间和耐心,你只肖知道,以真心相待,不管旁人如何。” 第二天一早秀盈送她回东宫,她依然抱着那个枕头,犹犹豫豫地问:“秀盈姑姑,下次如果不开心,我还能来找你么?” 秀盈板着脸,说:“万事不可随心所欲。” 庭妩便含着一泡眼泪进门去了。 秀盈的严厉是真,慈爱也是真,随着年岁的成长,庭妩越来越明白,能得秀盈姑姑的相护,是独此她一人的福气。 那天回慧婉阁时,庭妩终于遇到了盛连煜,这是她进东宫后第一次见到他。 她抱着碎花枕头,眼里含着泪水,直愣愣又满怀期冀地看着他,太子殿下却只是皱眉远远投来一瞥,便绕道走了。 那日梳洗过后,她去见庭莺,短短不到三四月工夫,庭莺已面有憔悴。她拉着庭妩的手发了很久的呆,送庭妩回去时她方说:“好妹妹,这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你就待在东宫,少来我这边吧。” 第二月,庭妩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皇宫不是随便进的,既然进了,便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出去理儿。 在这东宫,庭妩没有同龄的玩伴,和她一起长大丫鬟沉璧被留在庭府,要陪读的太子殿下整日不见踪影。 她一开始就是抱着进东宫能时常陪伴姐姐的想法,现下连庭莺都不让她过去走动。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待在这个地方。 庭妩整日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六七岁的孩子,又能得出什么理儿?只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过着,也不敢同他人讲话,每天只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读书。 六月梅雨到九月白露,近三个月,庭妩从聪颖的女童变得沉静寡言。 白露过后,天儿虽然还没完全凉快下来,但早晚好歹是有了些爽气,不再是终日闷沉沉的。 这天天气特别好,有清爽的风,庭妩白天在屋里看书,到了下午无意间抬头看见窗外的蓝天白云,心中突然豁然开朗——不管宫里如何寂寥,可人总要活着往前走啊。 她舒了口气,放下书默默走出去。 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庭妩这才明白,入东宫两月有余,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宫中,她甚至连这里的地理位置和建筑布局都没有摸清楚过。 顺着青砖拐过门洞,眼前现出满目的翠绿色,原来这片园子里种了好些花草果树,庭妩看着,便挪不动脚步。 恰巧头上伸出茂盛的枝桠,树枝上结着黄色的胡柚。 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只是庭妩从没见过这玩意,觉得好奇,身量又小,连最矮的枝桠的叶子都碰不着,更别说摘柚子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树叶轻响,繁茂的树枝间伸出个脑袋,束墨玉发带,脸上戾气很重,鬓角的发丝散乱,仿佛刚刚在熟睡中被吵醒。 他单手枕在脑后,居高临下地藐着庭妩,粉色的薄唇轻启:“怎么,你想吃?” 庭妩呆呆地看着这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太子爷,后知后觉地点头。 “呵,”他扯了抹怪异的笑:“你叫孤一声爷,孤便给你摘。” 庭妩根本不知他存了心思要捉弄她,只道平日那些公公、嬷嬷总是“太子爷,太子爷”地叫,以为这只是个习以为常的称呼,却不成想,此“爷”非彼“爷”。 头仰得够累了,庭妩瞅瞅枝叶上的黄色果实,目光落在一旁男孩挑衅的脸庞上,妥协地叫道:“太子爷。” 盛连煜脸上的表情倏地敛去,还稍显稚气的五官沉下去,有些阴鹜。 他扯了根枝桠过来,撒气般地把那些果实接二连三地扔下去。 柚子皮厚实,有一个不小心砸到庭妩的肩膀顺着手臂滚落在地上,她吃痛,捂着肩下意识地倒退两步,一抬头,看见盛连煜从树上跳下来打算离开。 庭妩又委屈又难受,倔脾气突然漫上来,她咬唇深吸一口气,道:“太子殿下,您不是召民女来给您侍读吗,那请问民女什么时候能……上工?” 上工这词其实用得一点也不恰当,不过庭妩确实想不出应该怎么形容,所幸盛连煜根本没认真听她说话,他回身看向她,嘲弄道:“随你,要来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