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傅五公子“好好想想”的事太多,其中最最迫在眉睫的,显然就是被他藏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 对他来说,被胡乱团成一坨塞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绝非寻常的床单。 那简直是张能夺命的床单。 叶凤歌走后,傅凛长身僵在房中,面红耳赤地瞪着紧闭的柜门。 眼前零碎闪过昨夜梦中的某些场景,胸臆间逐渐腾滚起莫名的羞耻、无措与焦躁,却又偷偷夹杂了点不太要脸的甜。 大多数人在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时,总是容易无端惊慌,就如此刻的傅凛。 其实他再过几个月就要满十八,若照《大缙律》,两年前就已是能成亲的年纪,按说对昨夜将床单弄“脏”的事不该陌生。 奈何他打出娘胎起就病弱得像养不活,从前瞧着总像比同龄孩子长得慢上好几年;昨夜之事,若换个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只怕早习以为常了,偏到了他这里还真就是头一遭。 再加上他自幼缠绵病榻,被安顿到桐山来后,更是与“离群索居”没两样。在这般遭遇下长大,他对着旁人时性子难免有几分古怪、疏离,自就没谁愿对着他那心思莫测的脸谈些“少年郎必经之事”。 而他唯一肯亲近待之的叶凤歌终究是个姑娘家,压根儿没想到这茬。 况且,要说这件事他最不想让谁知道,那必是叶凤歌无疑。 他虽似懂非懂,却也隐约意识到,若叶凤歌知道昨夜自己在梦里对她做了些什么,她大概会拿石舂将他碾得比药粉还细。 他不是没想过把床单偷偷扔掉,或干脆找个僻静处一把火“毁尸灭迹”。 可转念一想,管事宿大娘是个细致人,若叫她发现北院主屋寝房里少了条床单,只怕能带着宅子里几十号人掘地三尺,那叶凤歌能不知道才怪。 纠结许久后,他咬咬牙打开柜门,取出件冬日里才用得上的宽厚大氅,硬生生将那床单给裹了进去。 **** 今日在傅凛跟前当值的竹僮名唤承恩。 先前顺子来送过药之后,承恩便接了顺子的班,一直在寝房外头的廊柱旁安静候着。 听得背后有开门声,承恩赶忙转身迎上去。 傅凛站在门内,只拉开小小一条门缝,淡声道:“承恩,你会洗衣裳吧?” 他依稀记得,洗衣房里的活是宿大娘安排众人轮值去做的。 “会!”承恩重重点头,“五爷有衣裳要……” 话还没说完,傅凛已举步行出,将大氅裹成的包袱塞到他怀里。 “去西院温泉。” 承恩与傅凛同年,在宅中竹僮、丫头们中间算是年长的,没有顺子、阿娆他们那样活泼多话,性子还算憨实稳重。 他虽心中奇怪为何大早上要去温泉,为何去温泉之前要先问会不会洗衣,又为何不走侧门那条更近些的路,而要从后门绕出去…… 虽疑惑重重,老实的承恩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抱着那包袱紧紧跟在傅凛身侧。 傅凛举步徐行,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闵肃,你今日不用跟,自己歇着去吧。” 不知藏身在何处的闵肃出声应下。 **** 这座别业就傅凛一个正经主人,西院的房间自都闲着。 除了个把月会有人来洒扫一次,以及有时叶凤歌会押着傅凛来温泉泡一泡之外,这里平日大都是静悄悄的。 温泉是山间原本就有的一泓活水,早年傅家建宅时圈进西院一并盖了。 院墙外头有几棵枝繁叶茂的百年皂角,此刻正当季,肥硕的皂角子在枝头上晃晃悠悠,热闹得很。 待承恩捧着一大把皂角子回到温泉室,窝在池边坐榻上出神的傅凛回魂,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谁问也不许说。” 许是因着有求于人,心中又羞赧的缘故,此刻傅凛少了平日那冷清清的疏离,小小别扭的神情倒是个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五爷放心,我不说,”承恩忍不住咧嘴一笑,垂下脸大着胆子嘀咕道,“其实也不必害臊,哪个儿郎都这样过来的。” 说完,承恩端了小圆凳来坐在池边,将那床单浸到散着热气的温泉池中。 傅凛若有所思地抿唇,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半晌后,忽然开口,“每个人都……这样过来的?” 不全是那本《十香秘谱》“有毒”的缘故? 其实承恩平日里话不多,不过此刻就只他们两个年岁相近的少年郎,加之傅凛的态度又比平日亲和些,承恩也就少了些拘束。 见傅凛似乎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承恩嘿嘿笑着,边洗着床单边充当起“答疑大哥”来。 气氛融洽,傅凛便又问了些从前半懂不懂的事,得了承恩一一解答后,他心中松了许多,宛如拨云见日。 少年人之间的交情,在这种话题下最是容易突飞猛进。 虽承恩再三对傅凛保证,绝没有人敢因此笑话他,他心中还是有点别扭,不想这事被叶凤歌知道。 很怕她会因此反感,甚至疏远他。 待到床单洗完,傅凛与承恩达成了共识:若是有人问起这床单,就说是承恩不小心洒了茶水上去。 **** 回到北院已过了午时。 听说叶凤歌拿了纸笔不知躲到哪里画图去了,傅凛顿时没了胃口,敷衍地喝了半盅鸡汤后,就踱回寝房去小憩。 他也没回内间,随意搭了条小绒毯在临窗的软榻上歪着,不多会儿,就迷迷糊糊入了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目所之及的一切,都是七年前刚被送到这宅子来时的模样。 连床榻上那个病歪歪的自己,都是七年前那副又瘦又小、面无血色、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他看到那个瘦小的自己虚弱地靠坐在寝房的床头,别扭地瞪着紧闭的屏风处,一会儿恼,一会儿笑,紧张又期待,像是知道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 接着,果然就有紫红色衣裙的小姑娘绕过屏风款款近前,床榻上那个小傅凛原本恹恹无神的眸子倏地晶亮。 他知道她叫叶凤歌,昨日来过,前儿也来过,每次来时,手中都端着药。 他讨厌喝药,因为不管怎么喝,他也没有好起来。 所以他讨厌端药来的每一个人。 她第一次来时,他便偷偷触动了房里的机关,墙上藏着的暗棍飞出来打在她的腹部。 待她第二次再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可她却笑眯眯地说,她没有记恨他,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丢下他走掉。 他想,自己待她那样坏,她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可他又很希望是真的。 “瞧,我给你画了院墙下的锦葵来,是不是很好看?”叶凤歌眉眼笑成弯弯月,将一幅画亮到他眼前来。 小傅凛眼中有泪,恼羞成怒般挥开她,“没有颜色,不好看,我才不要。” 其实他明明很想要的。 无论好看不好看,那都是叶凤歌特地画给他的。 只给他一个人,旁人谁都没有。 可他又怕收下那张画后,会让叶凤歌看穿“傅凛其实很好哄”这件事,往后便不肯再多费心思哄着他了。 他贪心,总想让她多来哄着些。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叶凤歌并未因他的拒绝而生气,反而笑眯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裙,“瞧,就是这样的颜色。好看吗?” 小傅凛泪眼中已有软色,却仍是倔强地抿紧了唇。 他原本不觉得画上那种叫“锦葵”的花有多好看,可若那花和她一样,那就是真的很好看了。 “你若不喝药的话,将来就长不高。” 她有一把极好的嗓音,不凶人的时候,总是软融融、清甜甜的。 小傅凛别扭地撇开头,“喝了药也不会长高,别人都说我快要死了。” 她笑着凑上来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被派来帮着你长命百岁的。” “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吗?” “只要你听我的话,每顿乖乖地吃药,我就会在的。” 小傅凛很敏感地察觉到她话中那丝微妙的余地,心慌得忘了别扭,细弱双臂倏地攀紧她的脖颈,执拗追问。 “一直吗?一辈子都在?” 她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一辈子是很长的……或许,等你长到我抱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 “为什么不能留了?” “因为,那时你就不需要我了呀。” **** 傅凛整个人弹了一下,蓦地惊醒。 仿佛梦境重现,叶凤歌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傅凛眼中有恍惚的着慌,双手撑着软榻坐起身来。 叶凤歌瞧着他神色不对,赶忙将药碗放在花几上,匆匆走过来以手背探他的额温,“怎么……” 却被傅凛伸手环住了腰身。 叶凤歌僵了僵,却到底没有计较他的唐突冒犯,反倒满面心疼地伸出手去,“做噩梦了?” 掌心才堪堪触上他的发顶,她立刻想起前日傅凛才因她这个动作闹过脾气,当即便要将手收回。 他却像头顶长了眼睛似地,抬起右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还出人意料,讨好乞怜一般晃了晃脑袋,主动拿茸茸发顶在她掌心蹭了好几下。 即便是小时的傅凛,也只在偶尔病中糊涂时,才肯这样毫无遮掩地同叶凤歌撒娇。 这下叶凤歌是彻底傻眼,秀气的面上浮起茫然红云。 虽说傅凛性子别扭不是一日两日,可近来种种的古怪行径还是让她觉得反常。 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后,傅凛徐徐抬头,俊秀玉面微仰,直愣愣望进她的眼底。 朦胧潋滟的眸子泛着恍惚的浅红,莓果般的薄唇轻启,沉嗓是半梦半醒时特有的沙哑。 “叶凤歌,我听你的话,每顿都乖乖喝药;若你抱不起我来,就换我来抱你。” 这是七年前的傅凛说过的话。 同样的人,同样的话,穿过七年相依相伴的时光再次落进叶凤歌耳中…… 她满面通红地咽了咽口水,深深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点毛病。 居然听出一丝当年绝对不曾有过的缠绵情愫。 叶凤歌,你怕是要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