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临山从早市出来,径直回了家,到门口恰好碰见要出门去的沈霜霜,两人打了个照面,皆露出几许错愕神情,很快就反应过来,朝着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招呼打完,沈霜霜就出门去了。 许临山看着自己这个所谓的妻子离开的背影,蓦地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他和沈霜霜是去年成的亲,那时候他第五次乡试失败,以他的才学,本不会阻在这区区乡试,可偏偏他是个不通世故的,任凭监考官怎么明示暗示,许临山连条熏鱼都不知道送,还收了人家二十文钱。 屡试不第,许临山一腔报国的热血很快被浇凉,原先跟他定好婚约的沈家也含蓄地表达了要退婚的意思。谁知就在双方都默认这婚事黄了的时候,沈霜霜忽然深夜来访,穿着夜行衣,一副杀人越货的恶人模样,来了却在许临山面前直直跪下,说道:“请许公子成全”。 当时许临山还以为,这姑娘真是对自己芳心暗许了,他一个失意落魄的书生,瞧着眼前英姿飒爽的美丽女子,一时间心里不免也起了波澜。可等把话听完这才知道,他这未婚的妻子,只是不想困在沈家的绣楼里,盼着从自家的小院子去到别人家的小院子,今天退了许临山的婚,明天就能找来一个赵临山、王临山。 沈霜霜此生最大的赌注就是这天夜里来求许临山娶她,她赌许临山是个好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好人,最后,她赌赢了。 两人成婚后,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扰,倒也自在。沈霜霜虽是大小姐,却没有架子,甚至很会做家务,偶尔还出去洗衣服补贴家用,贤惠得没话说。只有许临山知道,她每个月都会有几天不在家,穿着男装,扮成儒雅书生的模样出城去。 进了屋,许临山也只是取了两坛水酒,就又出去了。他夜里要打渔,白天一般都在渔船上睡觉,珉江水推着小渔船,晃晃悠悠的,似小儿摇篮,倒也好睡。 这一觉,多是要睡到日落西山的,等夜幕降下来,许临山才会爬起来伸个懒腰,准备开工。 撒网前先来一壶酒,用许临山的话说,先让鱼虾们喝醉了,才好“一网打尽”。渔网洒下去后,要做的就是“等”。在江边支开小桌,酒肉摆上,痛快吃喝一顿,等着捞上的这些鱼虾去换第二日的酒钱,这就是许临山每天全部的工作。 这天,他正喝着酒,忽然起风了,眼前缓缓走来一名青衫少年,远远看过去只觉得身形单薄,待人走近了才发现,这少年两眼下乌青一片,神容枯槁,一双眼睛似是只剩下瞳仁了,望过去黑洞洞的,看得人头皮一阵发麻。 那人走近,指着桌上的酒壶,嬉笑着问了句:“兄台,小生能否讨口酒喝?” 都这副模样了,还想着喝酒,许临山被他这话逗笑了,爽快地递了壶酒过去, “喝吧,我这就是街边酒坊的坛底子,只怕你嫌弃它寡淡,难以入喉”。 那人接过酒壶,眼神都变了,两个黑瞳仁亮晶晶的,跟天上的星光无二。他也不推辞,也不道谢,拿了酒先喝上两大口,因为喝得急,襟前湿了一片,他也不在意,喝完长啸一声,直呼“好酒,好酒!” 许临山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看着有趣,自己也跟着喝了一口,这酒坊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水酒,没有醇厚的粮食香,也品不出凛冽炙热的入喉感,只觉得索然寡味。可这一口酒下肚,再和眼前的少年对视一眼,他们竟都笑了,少年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瞧着让人觉得好似在舌底压了口白糖,绵绵甜意蔓开来,齿颊留香。 “在下许临山,本地人士,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王,名字嘛,太久没人叫,我也忘了,大概记得自己在家中排行老六,唤我‘六郎’就好。” “六郎,许某今年三十有四,想来比你虚长几岁,六郎若不弃,便喊许某一声 ‘大哥’罢!” 六郎听了直笑,眼睛弯起来,黑眼珠都瞧不见了,好一阵子才停下,喘着气说道:“你不过才三十四,我可是三百四都有了,要这么算,你该喊我‘老祖宗’才是!” 许临山知道此人放浪形骸,言行无度,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玩笑,举起酒壶示意和对方轻碰一下,仰头又是一口,喝完咂者嘴说道:“管那些虚名做甚,你我二人今日有缘得见,月下同饮,为此当浮一大白!” 六郎又是一阵大笑,笑到腰都直不起来了,直揉肚子。 两人就这么喝开了,没一会两个酒坛子都见了底。许临山把酒坛子随手往地上一搁,两手在膝盖上一撑,站起身来,长舒口气,说道:“该收网咯!”说完走回渔船上,木浆一撑,划到撒网的地方,拽着结绳手腕一使力,大网就逐渐浮出水面来。 六郎站在江边看着他动作娴熟地操作着,朗声说道:“听你说话像是个读书人,瞧你这收网的架势,倒是有模有样的渔夫。” “六郎莫是没听过‘百无一用是书生’?”许临山开始双手交替着往上拽渔网,今天的猎物似乎不多,渔网的重量显然不及前两天,他心里有了数,反倒能空下来回头看看岸上的人。 六郎的注意力一直在渔网上,见许临山最后一使劲,提溜上来的却是一个空网,上面零零星星挂着几只指头大小的螃蟹,看上去凄凄凉凉的,又是好一阵大笑。 “书生无用,你这渔夫也好不到哪儿去!”六郎笑着奚落道。 许临山还是不恼,他平素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只是今天对着六郎,半点脾气都没有,偏就爱看他笑。许临山撑船回到岸上,摆了个“大”字在六郎身边躺下,装模作样地好一阵哀声叹气,“唉,今日打不上鱼来,明日连这坛底子都喝不着咯。”说完闭上眼,看着真是伤了心。 六郎偷摸着偏头过来瞧了几次,见他都是蔫蔫的,眼里好似也有几分着急。最后看他闭着眼不肯说话,六郎猛地站起来,就往江边走去。 许临山急忙翻身坐起,问道:“你干什么去?” “给你捉鱼去!”六郎头也不回,到了江边,拖着渔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这可把许临山吓坏了,几乎是跳起来跑到江边,大喊:“六郎!快上来。” 只见江面翻腾起小朵小朵的水花,六郎从水里探出头来,他不曾束发,此时又全都打湿了,青丝贴着两鬓,许是不舒服,他便抬起左手往后撩了一把,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他那乌黑发亮的双眸,水珠在他脸上胡乱淌着,最后都沿着下颌往下落,打在江面上,漾起小小的涟漪。 这天的夜色甚好,虽不是满月,但那遥挂天边的玉盘好似被人擦洗过,发出的光也格外柔和,还有俏皮的星子,凑热闹似的聚起来,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夜色真是太好了,许临山这样想着,不觉自己已经看着江里的人影入神许久。等他反应过来,六郎已经拖着渔网回来了。 耳边“哗啦”一声,六郎两手在岸堤一撑,一个纵跳就上了岸,右手拽着渔网的绳结,灰白的手臂上看不见一丝血色。 “还不过来帮忙!” 六郎这一喊,许临山才回过神来,跑过去合力拽着渔网朝岸上拖。 不知六郎用的什么方法,总之捞上来的鱼虾又肥又多,渔网拖到岸上后,有几只奋力蹦起,竟差点又落回水里。 二人慌忙拖着渔网又走了几步路,这才放心。许临山一松手,顿觉脱力,整个人往地上一瘫。六郎也跟着仰躺在他身边,二人头顶着头,许临山从对方身上闻到了淡淡的水腥味,不是他这种渔夫身上的河鲜的腥味,而是珉江水特有的水腥味。 “多谢!”许临山轻描淡写的一句感谢,一颗心却像是泡了水的干贝,把胸腔涨得满满的。 六郎摆了摆手,“喝你那么多酒,总该有回礼的。” 许临山想到刚刚那一坛水酒,突然有些发赧,急急说道:“等明日我换了银钱,再带坛好酒来,六郎可愿再来畅饮一壶?”说话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既有好酒,自然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