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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慈父,终登极乐

话说林海交代完身后事,放下心头重石,不过两三日光景,人便如燃尽的油灯,渐渐枯寂了下去。  临终前,看着哭的眼睛核桃似的黛玉,林海也只能无力的拂过女儿鬓角,交代她日后千万照料好自己的身子,莫教父母地下难安。又拿一双混浊的眼看向文,面露乞求。文湙赶忙过去握住他枯瘦的手掌,郑重应诺:“放心,我省得的。”  林海听罢缓缓点了点头,不消片刻便永远阖上了双目。他能为女儿做便只有这么多了,但愿苍天见怜,佑她一生平安喜乐。  床边瞬时哭声震天,跪倒一片。黛玉更是几欲昏死过去。但事已至此,文也只有强忍心酸吩咐下人去准备小殓一应物什、布置灵堂,又差人各家去报丧,零零碎碎处理完毕后又要安慰悲痛欲绝的妹妹,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因九月里天气还有些暑热,即使有冰遗体也不宜耽搁太久,文湙便与妹妹议定停灵三日便扶灵回姑苏与贾氏合葬。兄妹二人夜里轮流守灵,白天便于灵堂答谢往来宾客。林海生前好友甚多,又有同僚来拜,可怜兄妹二人年幼丧父的,免不了各自安慰一番,这其中便有先时提到的甘泉书院徐山长。他向文道:“多年前见你便觉你与如海投缘,想不到竟是有这般渊源,也不枉费他先时教导你一场,你杏榜折桂时他也很是为你高兴。如今他既已去,你也要节哀顺变,与妹妹好生过日子。”  一旁的贾琏听此一说也很是诧异:这表弟年纪轻轻便已金榜题名,怨不得他这事能惊动朝廷。  这边正在说着,管家忽然来报,说是朝廷圣旨到了,请大爷和姑娘去前厅接旨。  来传旨的是户部郎中周正,圣旨满旨褒奖惋惜之词不予赘述,大概之意便是林海忠孝节义,赐谥号文忠。另其子林文湙,文韬武略,堪封安定候。  不知底里的人均是大惊,林如海一介文臣,凭他生前怎么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也不至于身故后使其子得如此厚恩。但不管怎么说,一时前来祭奠的人更多了。  周正传完旨意后也不马上离开,入灵堂上完香后便由管家引入客房休息,待三日后林家启程回姑苏时送了最后一程方才离开。  贾琏这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将扬州诸事总了一封信遣人送回京城,嘱家里细细查访林文湙此人,自己也坐船随林家兄妹为姑丈送灵。  姑苏离扬州并不远,早上出发下午便到了。接下来请法师诵经超度,招待前来悼念的宾客、择吉时破土下葬,皆有林氏长辈在旁指点着兄妹二人,全程竟无一丝差错。  葬礼之后,贾琏便催着黛玉与他回京,此次虽然没能带回林家财产,只能待日后再寻由头,但老太太的心肝肉总得带回去。但林文湙借口与妹妹另有诸事处理,要等过了父亲百日,正月十五后再启程回京,且一早托了周大人带去了谢恩并丁忧的折子。  贾琏无法,只好只身回京。  黛玉素来孱弱,又加上连日来的伤心操劳,此时好容易诸事已毕,终于撑不住病倒了。好在之前陛下派来给林海瞧病的曾太医随行兄妹二人,他又是最善解疑难杂症的,此时便恰好派上了用场。  黛玉卧于帷帐之内,只伸出细细的手腕置于脉枕上。曾太医诊过脉后,蹙眉抚须得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姑娘是不是常有气虚体乏,神思不继,兼有夜间少眠多梦,冷汗淋漓等症?”  紫鹃闻言急急答道:“先生真是好脉息,我们姑娘可不是这样,一年里头都少有几天能睡得安稳的。”  文湙闻言也皱起眉头,道:“小小女孩儿便如此难以安眠,这还了得,劳曾大人多费费心,看能不能把这症候断了。”说罢行礼作揖起来。  曾太医忙起身还礼,说道:“侯爷不必客气,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姑娘此次病发,连日来的伤心劳累固然是个引子,但主要是因为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没有调理得当,一味只靠些人参补气,治标不治本。另一半则是常年忧思过度,劳神损气所致。好在姑娘还小,只要放宽心,日常调理得当,那便是无碍的。”说罢便自去开药。  文湙送走太医后便回来坐在床边,此时帐幔挂起,露出黛玉苍白无色的脸来。文看着这个孤苦的女孩儿,想起林海临终前那苍老枯瘦的手,无奈叹出一口气,说道:“妹妹,我头一回给人做哥哥,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妹妹多多教我,只莫要憋在心理熬坏了自己,那哥哥可真是罪该万死了。”声音很轻,但却又万分的认真。  黛玉听得一怔,忙说道:“哥哥哪里的话,你我骨肉兄妹,先父母以逝,我们两个自当相互扶持才是。哪有什么周不周的。”  文湙听得此语也是一笑,只叹自己一个活了两世大男人还不如人小姑娘看得通透:这是我的妹妹了,兄长该怎样照顾妹妹我便怎样做就是了,又不是待客需得事事周全。哪怕这层血缘关系是假的,只要我待他的心不假,将来再替她找个可依托终身的人,哪怕日后明证身世,想必也能有一世的兄妹情分。于是伸手替黛玉掖了掖被角:“妹妹说的是,是哥哥迂了。我也是孤身漂泊了十来年的,如今好容易有这么个妹妹,喜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又皱起眉头说黛玉:“适才太医说你忧思过甚,以致拖垮了身子。你如今还不到十二,怎有如此重的心思。既我为长,你为幼,若有事自当该我这个做兄长的来烦恼,若是让年幼的妹子在自己家里还整日不得欢颜,我也是罔为男儿了。所以哪怕是为哥哥的面子计,你也再切不可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才是,可记住了?”  黛玉展颜轻声应到:“是,哥哥。玉儿记住了。”  一时雪雁端着煎好的药进来了,文湙接过吹凉,扶起妹妹喝下,又喂了紫鹃递过来的糖渍梅子,扶黛玉躺下后,才起身离开。黛玉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觉着好像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不知是曾太医神医妙手,还是有文在旁时时劝慰,这次病好的竟比往日快得多,不过两三日便觉精神好了许多,夜里也渐渐能睡得安稳了。于是数日后黛玉身体好转,文湙便带着妹妹拜访宗亲长辈。  族长林深,其父与林海之父同出一脉,二人素来亲近。文湙前一日便使下人投了帖子说次日携妹妹登门拜访,是故文湙到时便见林深携其子林青玉候在门口,唬得文笙赶忙下马,上前揖手道:“伯父怎可亲来迎接,这不是折我兄妹的寿吗?叫青玉哥在门口等我们就行了。”  林深笑道:“我虽辈分高些,却是一介白身,堂堂一等侯爵亲自登门,我还安坐高堂,这叫人知道了岂不说我轻狂?”文湙扶着林深手臂笑答:“侄儿既是堂堂一等侯爵,那谁敢说伯父的嘴,看我不撕烂了他的,伯父您下次可切莫如此。”  一行人笑着往里走,到二门处又有族长之妻王氏候在此处,此时黛玉才好下车与兄长一同见礼。略聊过几句便由王氏带着去了内院,而文湙等男子则是去了书房叙话。  及至书房,文湙再次行过晚辈礼才分宾主坐下。丫鬟摆好果品上完茶点退下后,文湙率先开口:“这一阵子着实是劳烦伯父了,既要您破例去扬州为小侄上族谱,又赖您指点诸事,小侄与妹妹真是感激不尽。”  “你这是什么话?”林深责备到,“我与你父亲也是兄弟一场,他生前与我也甚是亲厚,事急从权,我自当使他闭眼前他膝下有人,此事就是族里也没什么意见,你择日随我正式再去拜一拜祠堂即可。另一个,你父英年早逝,只留你兄妹二人,我作为长辈不帮衬一把且待何人呢?”  文湙闻言自是感激不尽,又言:“此次拜访除了聊表谢意之外,还想托伯父办点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说:“我兄妹二人不日将上京,山高水远恐怕不能常回乡祭祀宗祠。这是三万两,有劳伯父给添些祭田,日后有劳伯父逢年过节替我们在祖宗面前多上一注香。另则,父母坟头日晒雨淋恐有损伤,也请伯父代为照看一二。再一个,我们林家虽人丁单薄,却也不少可塑之才,族学不可不重,族里若银钱不继,也请从这些出息里取用。”  林深闻罢也只得叹息后生可畏,想事如此周全,收下银票并允诺定不负所托。  而黛玉这边,随着伯娘进得内院,才要行礼便被王氏一把搂入怀里,心肝肉似的叫:“我可怜的丫头,怎瘦的如此模样,你哥哥是不是不曾照料好你?有什么委屈地只管告诉婶娘,我们定当为你做主。”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令黛玉莞尔一笑:“没有的事,哥哥很好。只是这阵太过劳累才有些消瘦。我秉性素弱,哥哥已是照顾的很周全了,”自父亲过世到今天,文湙怎样地为自己劳心劳力她也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因此赶忙为兄长开脱。  听得黛玉此言,王氏方不再说甚么,毕竟父亲新丧,伤心致此也是有的。又看黛玉实在羸弱,她又早没了母亲,是故细细叮咛养生之道,也顺便教导些家事,竟是把个侄女当亲女来教导了。  黛玉也甚是动容,自打母亲过世后,再也无人为她操心这些了,便是外祖母也是看宝玉更重些。哥哥虽好,但终究是个男子,怎及得上妇人细心?于是便也认真聆听方不负长辈苦心。待听到王氏问道现在家事是如何安排的,方才想起兄长交代的事情。  黛玉道:“伯娘费心,家里一切都好。玉儿身边的丫鬟都是伺候惯的,厨房里是哥哥花重金从崇阳楼聘回的厨娘,一个极善煲汤,另一个则长于各色点心。其它一应杂事则还是由原老宅的旧人打理,外出跑腿的都是哥哥身边的小子。”  听至此处,王氏也放下些心来,尤其是那崇阳楼可是苏州最有名的酒楼了,听说背后有当今皇后娘家顾家的股,那儿的厨子可不是有钱就能请到的。又听黛玉说道:“不过尚有一事要请伯娘帮忙”  王氏微嗔:“傻孩子,你我之间何谈一个’请’字,都显得生分了,有事你说就是了。”  黛玉道:“哥哥说京都圣上赐的侯府已在加紧修缮,明年回京后便可居住了。但是府邸虽大,下人却不大够使唤。扬州旧人大多不肯背井离乡散去了,如今我身边也只一个奶嬷嬷、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头并几个粗使的婆子了。哥哥又不惯使用丫鬟,一应起居均是小厮打理。烦请伯娘介绍几个可靠牙婆买几房家人。哥哥说别的倒也罢,内院伺候的定要是信得过的,先买几个身家清楚的丫鬟婆子□□得用了,省的回京手忙脚乱。”  王氏笑说:“你这哥哥想的到还周全,是这么个理儿。此事就交由我了,定然给你们兄妹办妥了。”  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午膳时分,林深一家定是不肯放兄妹二人空腹离去的。林深见人不多且又都是骨肉至亲,遂叫人摆了一张大的楠木八仙桌热热闹闹用了饭。饭桌上王氏见文湙举止有礼,言谈不俗,且又时时照应妹妹,自也不少赞美褒奖之词。及至饭毕,兄妹告辞归家。  今日一行,各人都觉甚是舒心快意,唯有紫鹃心中郁郁。她方才也听到黛玉与王氏的谈话,自然知道姑娘是准备日后随着大爷过活的了。但她一家子都在荣府,姑娘父母两头都舍不下,届时她该如何是好呢?及至晚间终于忍不住问黛玉:“姑娘,听您今日所言,是准备不回贾家了么?”  黛玉笑道:“你这是什么话,贾家是我外祖家,好好的我做什么要与外祖母家断绝来往!”见紫鹃面露急色,方收了笑言,肃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外祖家养我六年,我本应回外祖母膝下已尽孝道。但我终究姓林,如今既有亲兄,长兄如父,我自当随着哥哥过活的。若我放着亲兄长不去靠反倒靠着外姓,这叫哥哥如何自处。他如今未及弱冠便身居高位,本就打眼,慢说哥哥待我处处周全,事事费心,就算有何不妥,只看父亲面上,我也不能叫他平白受人指摘。”又握着紫鹃的手拍了拍,说道:“你也不必忧心,你跟我一场,必不会叫你骨肉分离就是了。”  紫鹃闻言道:“那姑娘就舍得老太太和各位姑娘么?”还有宝玉。  黛玉低头默了一会子,继而说道:“曲终人散终有时,各位姐妹都不可能永远在贾家,何况我一外姓子人呢?不过是离得近时时走动着罢了。”声音清冷而坚定,不容半点转圜,紫鹃也只好作罢。  王氏办事果然妥当,第三日便有牙婆领着人来了。奇怪的是,兄妹俩挑选清楚后却并不使人进去学着伺候,而是让林忠先一步带去了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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