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用午膳时,张沐见到了萧子诺。 萧子诺身着玉色宽摆襕衫,头戴黑色方巾,立在门上,面上带笑,和萧子暄的雍容沉稳的贵族子弟气派不同,一派的儒雅稳重。他见到张沐之后自然也是一阵寒暄:“常见舅舅在信中夸赞先生,君唯心中时时仰慕,不想今日有缘得见。”君唯乃是萧子诺的表字。他口中的舅舅便是张沐的前上司石泉。 “萧大公子是不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了。”张沐笑着回道。 “哪里,是百闻不如一见才是。”萧子诺笑着迎张沐入座。 因着石泉的关系,萧子诺待张沐比之别的人更为亲厚,一心招待着张沐倒没了心思去追究萧子傲和萧子昭了,叫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及到午后,萧家众人收拾行囊打算在日落之前进京。张沐就循着路去了开坛的地方。 祭祖坛说是建在湖上,实际上就是个大点的池子。张沐沿着池子走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又多走了几圈,才在院子边角发现了几缕布线来,想来是翻墙走时挂在屋檐角上,又被风雨吹打到了地上。 听见那边声音越来越大,想着他们该是要走了,张沐摸着怀中六块玉器。自己这般随身带着也不是个办法,手上半分证据没有,就算呈交给圣上也是无用,张沐干脆将这些玉器就地安置在祭坛之上的鼎炉之中。反正这里直道明年春祭之前都不会有人清理,想来也不会被人发现。 “沐之哥哥,原来你在这。”萧子昭跑过来,“我们要进城啦。沐之哥哥跟你我们一起走吧。”又看了看四周,想着春祭的时候张沐是负责守皇陵的,不曾见到春祭的景象,就道:“其实春祭也没什么好看的,一大堆礼节,烦得要死,要么就只能站着不动,看别人跟木偶似的,礼官喊一嗓子就动一下,别提多无聊了。等回头哥哥和我再去江南塞北游玩一番,那才叫有趣呢。” “事情解决了吗?就想着要出去玩了。”张沐一句话就叫萧子昭的脸又垮了,想着又笑着拍拍他,“若我所料不错,最少一月,我就又要出去一趟,到时候你要是没事干就同我一起去好了。” 萧子昭眼睛又亮了,笑着勾住张沐肩头,“果然沐之哥哥最疼我。看在能出去玩的份上,那份糟鸭掌,我请你。” 今年的春闱已经落下帷幕,落第的要么回乡研读,要么留京拜师,要么游历求学;已经高中了的也各有前途,外放的外放,留京的留京。尤其是那探花郎陆如晦更是被圣上亲点进了行人司。 除却增加了几个人,各部的人事关系倒也没有大的变动,只是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还是给六部三寺等衙门带来了不少活力。尤其是春闱时的几位房师,看着自己门下多出来的稚嫩面孔,不禁老怀宽慰,饭都能多吃两碗。 文试连着武试,只这武试比起文试来减免了许多,一来,太平年份,朝廷重文轻武,文者可展抱负,武者最高也只是巡城捉贼,被人呼来喝去;二来,俗话说,穷文富武,练家子所费功夫用度倒是读书人的十倍,若非家境富足的人家,断不会将孩子送去学武,但大富大贵之家却往往瞧不起武举人,自然不会叫自家孩儿去参加武试。因此文试天下关心,武试却无人问津。 萧南山作为驸马都尉同五城兵马司使司裘良飞羽卫指挥使聂炳两人一道作为检察,在城外马场举行武试。 武试共分三场,骑马、射箭、武技。举子本就不多,比试下来不过三日。三日之后,聂炳率先入城,将结果禀告给圣上,司裘良同萧南山一道带着名册去了六部衙门。 驸马都尉府,端平长公主正端坐在大堂上等着,眉宇中喜忧参半。 她从未见过这位侄女,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她的大伯当年也是京中诸多风流纨绔中的一个,不知迷了多少烟花女子的眼,又祸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公公婆婆不知道为他费了多少心,多少喝骂、仗罚都没能挡住他一房一房的往屋子里纳人。因着这个名声,他年近而立依旧没能娶妻立户。当时情况复杂,权力更迭,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大伯萧西风却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了前七皇子如今的圣上身后,萧家的成为了压垮其他皇子的一根稻草。之后圣上先后为萧家庶子和嫡次子赐婚,萧西风提前继承了西宁侯的爵位,散尽了家中妾室,却依旧不肯娶妻。又过了五六年,公公婆婆先后驾鹤西去,大伯戴孝离开了京城,去了封地。 后来不知怎的,他自己相中了陇西郭家旁支的女儿,因着郭家不允,就带着边军的一群兵痞直接将人从郭家抢了回去······ 听闻那位郭家小姐自己的大嫂是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的人,但愿这个侄女儿是像娘多一些吧。 萧南山赶在下衙之前将名单送到了吏部,随后受吏部侍郎相邀吃酒。司裘良不曾去,因着五城兵马司有人来通报城门处有情况,急急忙忙的跟着人去了。 “你刚刚说是有人带兵要进城?”司裘良紧皱眉头。 “是,大人。” “是什么人?为何在诸位大人面前缄口不言?” “三男两女,其中一人就是萧小公子,后头跟着的人虽然没有穿军服,可那一板一眼的架势,走路还整整齐齐的列着队,不是现役的兵,也是退伍的。小的不敢做主放人进来。” “萧子昭?他又在闹什么?”想起这位屡次生事的未来妹婿,司裘良皱紧了眉头。“做的不错。”对着小兵留下这样一句话,司裘良加快了脚步向城门走去。无论萧子昭想做什么,都不可在萧驸马面前提及。 城门口 萧子昭笑嘻嘻的打趣着面前的小兵:“小家伙,打个商量,叫我们过去,回头本公子给你说个好媳妇。” 那小兵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萧子傲看着有趣,也道:“你小子,自己毛都没长齐,还操心别人的事。” “咳咳,”萧子诺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唤了声大妹妹,轻轻摇了摇头。 萧子傲“嘿嘿”笑了两声,尴尬搔了搔脑袋。萧子昭见状笑的声音更大了。 “萧子昭!”一声呼和传来,叫萧子昭一口气没上来,闷在胸腔里,重重的咳了几声才顺顺当当的呼出来。 展眼看去竟是司裘良,萧子昭大惊,不是说司裘良去了城外马场看武试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司裘良看张沐也在,脸色好看了些,有张沐在,就是萧子昭胡闹,也不会太出格,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张大人,萧小公子。”后一句比前一句语气僵硬了许多,见到二人身后还有一男一女,皆是气度不凡,又问道,“这两位是?” 张沐微微点头致意,向萧家兄妹道:“这位是景田侯府的大公子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司裘良司大人。” “司大公子。”萧家兄妹听到景田侯府四个字,心下了然,知道是萧子昭的岳家,萧子傲还冲萧子昭笑了笑。 萧子昭挪到前面,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大舅哥好。” “哼,”司裘良闻言脸上一黑,“不敢当萧小公子这一句。” 张沐才道:“司大人,这位是川蜀巡抚的大公子,这位是西宁萧侯爷之女。” 司裘良闻言也是一惊,急忙拱手行礼:“萧大公子,萧姑娘。”又想着和驸马府的萧姑娘撞了,又道:“萧大姑娘。” 萧子诺笑着拱手回礼。萧子傲刚想一起拱手,被萧子诺瞥了一眼,又急忙换成鞠躬,更不像样。 司裘良见了嘴角翳翳,想到这位是那位侯爷的千金,又觉得这样子很正常,只好道:“萧大姑娘,你们这是?”若靠着城墙的那些站的硬挺的人是兵,那定是西宁侯府的兵,自然要问萧大姑娘。 萧子傲笑笑:“父亲公务在身,走不开,又不放心我一人回来,就叫了些人送我回来。不想竟是进不了城门,这才打扰大人。” 司裘良听了也笑:“是他们没见识,惊扰了姑娘,司某向姑娘赔不是了。”说着暗暗的瞪了萧子昭一眼。官员家眷进出城门,排场大些的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带护院府兵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萧子昭这厮屡次逃走,害得他和手下的这些兵将对和萧子昭沾边的事都有些敏感了。 萧子昭挨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瞪,摸了摸鼻子,往张沐身后躲了躲。心里暗自嘀咕着,哥哥性子阴晴不定,妹妹又是个死板的,等以后和他们真的成为一家人,他可怎么过啊。萧子昭不禁为自己以后的人生默哀了几息。 要不他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 张沐见萧子昭眼睛滴溜溜直转,不想再出什么变故,就开口道:“原来如此,既是误会一场,不如就这样了了。萧兄和萧大姑娘旅途劳顿,司大人也忙碌了一日,都辛苦了,不如等诸位安顿好了,再一起聚聚。”现在就别多话了。 司裘良闻言道:“是极,司某护送诸位进城。” 见这两人如此,萧子诺好脾气的笑笑,道:“那就麻烦司大公子了。”说完之后,看了萧子傲几眼。萧子傲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的回到了装饰低调的马车上。 驸马都尉府 萧子晗笑眯眯的依偎在母亲身边,见母亲心神不定的样子,安慰道:“母亲何必着急,子才不是传来消息说是二哥哥已经接着人了,那不管早晚,总会回来的。难不成他们俩还能一起跑了?”又撒娇道:“人还没到母亲就这样了,等她来了,我岂不是连站的位置都没了?”说着委屈的嘟着嘴。 端平无奈的点了点她的鼻子,“怎么会呢,你这孩子,总是不想些好的,平日里对你千般好万般好,你总不记在心上,略略不理你,你就这样。” “娘~”萧子晗抱着端平的胳膊晃着,见母亲笑了,心里倒是好受。 “公主,门上有人来报,说是人已经到了垂杨柳巷,眼看就要到咱们街角了。” “哦?”端平笑着站起来,“快叫人去接,我们去垂花门等他们。”后一句是对萧子晗说的。萧子晗乖乖应了,扶着端平的胳膊一起,由一群嬷嬷丫鬟簇拥着去了垂花门。 不一会儿,府里连连有人过来传消息,不一会儿就见到萧子昭带着两男一女走了过来。 “娘~”萧子昭笑着跑过来,“幸不辱命,我把哥哥姐姐接回来了。” “好好,”端平拿起手绢给萧子昭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心疼道:“辛苦我儿了。” 萧子晗见状心里冷哼几声,看向来人,惊奇道:“咦?沐之哥哥,你也在。” 张沐点点头,对端平行礼道:“张某冒昧来访,还望长公主勿怪。” “我怎么会怪,好孩子。”端平笑着,又见萧子诺和萧子傲,道:“诺哥儿,长得这般大了,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刚及膝幼儿,一转眼都成大人了。”又看着旁边早换上了一身湖蓝女装的萧子傲,笑道:“这是子傲?” 萧子傲这次学乖了,安安生生的向端平行了礼,“婶娘安好。” “好,好孩子,”见这侄女行礼动作有些僵硬,像是不常这样,但愿意给她行这个礼,可见还是个肯受管教的,端平悬着的心放下了几分,笑着扶起萧子傲,“好孩子,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多礼,一路过来累了吧,快进来歇歇。” 萧子傲自幼丧母,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婶娘待自己亲切,心里很是受用,乖乖的叫她拉着手,去了前厅。 萧子晗看着母亲拉着堂姐亲亲热热的样子,抿了抿嘴,刻意落后了几步,却见母亲一副全然没有发现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心里更是不乐。冷哼着四面看了看,溜到张沐身边,“沐之哥哥,好久不见了。” 张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萧子晗见张沐不怎么理会她,转了转眼珠子,悄声笑道:“哥哥,我与你有句话。好久没见到薛姐姐,想着哥哥和薛姐姐熟识,定是私下又见过面的,想叫你给我传个话儿。”说着冲张沐眨眨眼睛。 张沐定定的看了她几眼,忽而轻笑,摇摇头,自顾自向前走去。 萧子晗只觉得莫名其妙,嘟着嘴,跺了跺脚,又追赶着向张沐走去。 长公主正觉得忘了什么,拍了拍萧子傲的手,“瞧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介绍你妹妹。”说着向后寻女儿的身影,正正看到萧子晗缠着张沐说话,张沐爱答不理的只是笑,心里一咯噔。回过神来见萧子傲也看着那两人,急忙道:“沐之和你子昭兄弟是好友,一直以兄弟相称,待晗姐儿也如亲妹一般。” 萧子傲只是笑笑。倒是端平心里一动,沐之和晗姐儿,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若是过到一处,也是好的。这般想着,又把往日张沐的好处细细在心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他不错,心情好了,面上也带出几分来。 端平坐在上座,萧子傲,萧子晗一左一右的紧挨着她。端平叫着两个孩子说着话,自己笑着问萧子诺话,还叫了他们身边跟着来的人来问话,问的几句,赏了些银子,就叫身边的宫嬷嬷带着下去安顿了。 “时候不早了,品穗,你去传晚膳来,今天家里没有外人,大家一起用膳。”端平嘱咐身边伺候的大丫鬟道。 听到这话,萧子傲多看了张沐几眼,又饶有趣味的看了看萧子晗。 张沐听了笑着站起来:“既是贵府家宴,张某不便多留,这就告辞了。” 端平欲言又止,正待挽留,又不能直言。倒是萧子昭跳起来,“哥哥,你也忙了半日,怎么这就走了。他们吃他们的,哥哥去我院里,咱们一起吃饭。” 张沐虚点他一点,笑道:“昏话。”又对萧子诺道:“萧公子,别过了,改日再来拜见。” “张大人客气。”萧子诺站起来拜别。 萧子昭见张沐已经往外走去了,知道留不住,就拔腿追去,“哥哥等等我,我送你。” 这一顿饭众人各有心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俱是心不在焉。 晚间,端平想着萧子傲一个女儿家,千里迢迢的来到了这里,头一天安顿下,一定有许多心里事,就叫了女儿去陪着,晚上就在萧子傲那里歇下,一被同床,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慢慢的熟悉着,也顺便弥补一下今日接风的不足。 端平是好心,只是萧子傲从小跟着父亲满西宁乱逛,母亲去世后,父亲越发不管教她,任由她女扮男装到处闯荡,除却闯了祸管收拾,其余一概不管。也因此萧子傲走这一遭,也只当是比之前走得远了些,见的更多了些,除了担心父亲喝醉酒无人管,别的倒也不愁。 她和萧子晗大被同眠,不说她自己的事,倒是把萧子晗的事仔仔细细的问了一遍。听到萧子晗那萧子昭的婚事来说笑,萧子傲笑了一回,道:“你只说他的笑话,可是天道好轮回,等轮到你的婚事,可别怪他说你。” 萧子晗嗤笑一声:“还当姐姐是好人,竟拿出这些话来笑我。我有什么好给他说的。” 萧子傲就抱了她,斜睨了她一眼,“那今天那位张大人,你们什么情况?” 萧子晗闻言翻了个白眼,“我还当姐姐说的谁?他呀,不可能的。” “哦?” “人家呀,早有了相好的人,那人我还认得。就算他没有,就他那副不识情趣的样儿,我也瞧不上,何况他还比我大那些岁。不过呢?姐姐你要是瞧上了,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哦,你瞧不上,就说给我呀,小丫头。”说着扭了扭萧子晗的鼻子,萧子傲道:“怎么,你不喜欢他那个相好的?” “为什么这么问?” “你若是喜欢她,还会说出要帮我的话?” “说不喜欢呢,也没有,就是看她不顺眼,几次收拾她也收拾不来,就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想着去和她好好往来,结果人家理也不理我。” “哈哈哈,你这般做,换成是我,也不理你,哈哈。” “傲姐姐,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她是哪家的姑娘,你是怎么收拾她的,她又是怎么做的?” 萧子晗嘟着嘴:“算了,过几天再不理你好了。”便把几次和薛宝钗的往来说了,如此这般。见萧子傲也是一脸兴味,忍不住道:“她还挺有意思的对吧?哥哥那么蠢,她却像是长了满身的心眼,真怀疑她是不是薛家捡来的孩子。” “你呀。”萧子傲摇摇头,“大哥哥总说我心思太活不像女儿家,真该叫他来看看你这幅样子。” “嘻嘻,你叫他来啊,我不怕他的。姐姐你想不想见见那个薛姑娘?” “你不是说她已经进宫了吗?” “我母亲那里有牌子,我二哥哥也常常进宫的,何况你是大伯西宁侯的女儿,太后娘娘,或者皇后娘娘肯定会找由头宣你进宫一趟的。到时候我陪你一起。” “嗯。”萧子傲笑着环住她,姐妹二人抱着睡着了。 张沐却刚刚到了林府。 自打林黛玉去了贾府住,窦嬷嬷被送到庄子上荣养,林府安静了许多。 林家没有女眷,张沐在林家行走更加方便。因着上次的事,林如海被张沐架的下不来台,这次再见他,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张大人莅临寒舍,可是有贵干?” 张沐自顾自的走了过去,点头道:“确实有要事。上次晚辈鲁莽,因着些许小事,竟和大人计较起来,后来屡屡思及,心中悔恨不已,又担心不请自来,叨扰了大人,今日借着些许酒兴方敢过来,向大人赔礼。”说着拱手深深鞠了一躬,“还请大人谅解宽心。” 林如海见张沐面上微醺,身上些许清冽酒气,心道他说的是实话,心里受用,就笑着扶起他:“你若是今日不说,我都忘了有这回事。原也不是你的错,是林某管教下人不严,叫张大人平白受了委屈。” “谁家府上还没几个不听话的下人,这与大人有何相干?是晚辈心胸狭隘了,幸得大人不计较。” “呵呵,平日里只见别人喝了酒就放浪形骸,林某还是头一次见人沾了酒之后反而变得文质彬彬起来了。” 张沐看了看书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册,道:“既然大人还有事要忙,晚辈这就告辞了。” 林如海一愣。他原本以为张沐是借着道歉的名义找他另有要事,不想真个就是来道歉的。思量之间,见张沐已经长揖行礼罢,转身出去了,林如海急忙上前几步,只来得及说一句慢走,心里虽有些莫名其妙,但总归心里舒坦了些,笑两声,走回座位,继续整理自己的文稿。 这些文稿是先林夫人贾敏留下的,此前林如海每每看一眼,便觉心如刀绞只是近日忽觉除却这些文稿,亡妻留与女儿的东西也不多了,于是打算整理好了誊抄一份交与女儿,也算是留个念想,于是单独腾出了几日功夫来整理。 贾府 黛玉来贾府也有几日了,与宝玉几个一处写字一处玩,虽然欢乐,然黛玉天性喜静,身子又弱不禁风,不免身心俱疲。宝玉见她精神不好,也不敢再拉着她四处玩闹,只说院子各处都看完了,没什么好瞧的了,叫黛玉好生歇着,等北边那个大院子建好了,再玩不迟。黛玉知他的心意,见贾母也是这个意思,就不再勉强自己,只管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好生养着。 这一日午间,黛玉用了些汤水,歪了一阵,听得外面有人窃窃私语,说是什么人来了,便坐直身来,问道:“谁在外面?” 窗外寂静了一霎,白鹭掀帘进来,微笑道:“姑娘,您醒了。”说着用帕子甩了正在打瞌睡的黄鹂一脸。 黄鹂在梦中唬了一跳,满嘴叫着:“妈妈我错了,再不敢了。”醒将过来,目光茫然的看着面前的二人。白鹭扶额,低声喝到:“还不快来服侍姑娘更衣。” 黛玉自顾自起了身,想着贾母年迈疲乏,应是在歇息,凤姐的客人也闹不到她这里来,就问道:“可是太太那里来了客?” 白鹭一惊,自己刚得到的消息,没想到小姐就知道了,看黛玉的目光多了敬畏:“正是呢,二夫人娘家的姨太太来了。正在和二夫人说话,几位表姑娘都过去了,三表姑娘派人来请姑娘。” 黛玉轻声应了,整理好了衣衫,独身出去了。 白鹭见插不进手,就叫黄鹂赶紧跟上,心里郁闷,自己待姑娘用心,怎么在姑娘心里还及不上黄鹂那个小马虎? 黛玉到时,不单单是三春,凤姐也到了。 王熙凤见黛玉进来,眼中带喜,嘴里道:“怎么才两日不见,妹妹就出落的这般好了。该是我的功劳?” 探春啐他,“明明是老祖宗疼她,怎么就成了你的功劳了?” 王熙凤笑道:“怎么没有我的功劳,前个儿吃的茶不是我叫人送的?” 黛玉听了,“哎呦”一声,拉着王熙凤的手笑道:“我倒忘了,多谢你记挂着我。” 探春又笑:“你只管吃就是了,没了只管向她要,索性再好的茶,到了二嫂子那里也只是有颜色的苦水儿罢了。”众人笑起来,王熙凤指着探春道:“我倒不知道我何时多了你这么个知己!”说着也笑起来。 惜春笑着道:“你只记得给林姐姐送了茶,怎么不记得给我也送了。也不算好茶,那茶香太浓,把草木香气都盖住了。” 黛玉笑道:“我吃着倒觉得正好。” 王熙凤拉着她:“那回头我再多送你些。”又拿眼睛瞅着黛玉,只觉得黛玉目若秋水,眉似远山,说不出的水灵好看,心里爱的不行,有心打趣她,便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你。” “哎呀,”探春面上惊奇,笑道:“二嫂子还有要请教人的时候!” 黛玉不解,只是笑着看她。 王熙凤笑一回,促狭道:“你既用了我们家的茶,那什么时候才来给我们家做媳妇呢?”说完放声笑起来,三春听了也笑个不住。 黛玉羞得满面通红,拿袖子捂住脸,“你们都不是好人,只会拿人取笑,嘴里再说不出好话来。”说着起身向外走,王熙凤只顾笑,未曾拦住。 黛玉面上绯红沿着小道一路急走,心情平静下来时已经到了园子里,身后只有黄鹂这个呆丫头气喘吁吁的追了过来。黛玉叹口气,想要回去,又不好回去,就沿着眼前的路漫无目的的走着。 走到一处竹林,听见那边有声音传来,黛玉脚步微微迟疑,不知该不该过去,犹豫间,就听到那边有女声传来, “······我就知道,她是个不中用的。指望着她劝我儿,还不如指望着老天开眼,让我的玉儿自悟了。”语气中带着十分的怒气。 “姐姐何必着急,林姑娘是女儿家,现在又多了层亲近,有些事情她怎么好张口。慢慢来就是了。” “她来了多少日了,还不够久?宝玉虽不去国子监,原本还记得读书,她一来,我儿这又多少日子没碰过书了。当初我真应该······” “姐姐!” 黛玉听了不觉怔住,心中委屈难当,心道,怪道她听人说宝玉病重,来了却见宝玉无病,原来他们用的事这样的心思,这,这府里住不得了。这般想着黛玉不禁泪盈于睫。 那边薛姨妈好容易劝住了王夫人,就周瑞家的来寻王夫人,遂找了个借口走开了,转过竹林却见到林黛玉眼中含泪在那里立着,心里叹了一口气。 黛玉见被薛姨妈撞见,低了头,转身要走。 “且等一等。”薛姨妈唤住她,上前几步拉住黛玉的手,低声道:“你且随我来。”二人到了一处静室,薛姨妈拉她坐下,“你都听到了?” 黛玉抿唇不语,没有出言反驳。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道:“这原也不怪你,背后说人就莫怪人听,是我们这些长辈先错了。只是你既然听了,不妨再听我多说几句。我姐姐你的舅母最是个爱强的性儿。我们姐妹里她嫁的最好,又早早的有了珠儿那样的孩子。”说着鼻尖微酸,“你不曾见过你珠大哥,他是个极好的孩子,样样都为他人着想。姐姐心气高,一心想要培养出个状元探花,五岁上就将珠儿送进了学堂,那孩子心里想着母亲,是没日没夜的读书,落下了病根!唉,”说着拿帕子捂了眼睛,“他去了之后,你舅母心如死灰,家事也不管了,元春都是老太太在养着。后来有宝玉才略略回转些。她全心全意都在宝玉身上,偏偏又有老太太在中间,想疼疼不到,说又舍不得,百般纠结。” 薛姨妈见黛玉神情略略放松,方道:“你舅母性子直,她说的话,你只装作没听见,日后亲戚间该如何,还如何,别人也挑不出你的错儿来。” 薛姨妈这一番话,黛玉心中并非认同,但见她言辞恳切,也是好心,便点头称是。 薛姨妈见她乖巧,想着自己也让她受了委屈,不免心里多了几分怜惜,“林姑娘,不要多想,你是个好孩子,日久见人心,耐心些,姐姐总会明白你的好的。” 黛玉勉强笑笑:“多谢姨妈,我记住了。” 薛姨妈笑着点点头,姐姐现在全心都在宝玉身上,林姑娘又是铁板钉钉的宝玉媳妇,若是因为此事有了心结,姐姐日后该更难受了。只是想到自己和姐姐多年的谋划终落空,心里还是免不了叹气。 不多时同喜找来,说是家中来了远客,二姑娘使人来请薛姨妈回去。黛玉起身送了几步,目送人出了院子,想要回去,又不知道遇见了王夫人该如何自处,叹了一口气,出了院子,带着黄鹂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黛玉仍旧住在贾母的荣庆堂,而宝玉因为之前的事也还住在这里。 黛玉进了院子,见湘云的丫鬟翠缕和麝月从宝玉的房间走了出来,微微一愣,走上前去。 “林姑娘。”二人笑着称道。 黛玉微微点头,笑问:“可是史大妹妹来了?” “是,老太太使人唤了我们姑娘过来。”翠缕答道。 黛玉点头,叫她们过去了,自己径直走向宝玉的屋子。刚到门口,还未来得及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湘云的声音, “······瞧瞧因为你进学的事,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就连我婶娘都知道了。你也大了该收收玩心,多用些心思在经济学问上才是。” “哼,你若是想说这些,还请换个地方,免得我这地方脏了您的经济学问。” “你这人,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哼!” “史大姑娘,可别气了,这几日因着这事,不知道闹了多少回,三姑娘都被驳了一通,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呼幸好不是林姑娘,若是林姑娘,恐怕现在还怄气呢。” “林妹妹哪里会说这混账话,若是说了,我早同她生分了!” 林黛玉先时听见那几句心里还不受用,待听到宝玉的话,只觉得刚刚堵在心头的闷气尽数消散了去,心道,自己没认错,素日当他是知己,果然是个知己。面上似悲含喜,悄悄的回转过去,拿帕子压住眼角。 宝玉说了这一句,冷哼一声,大步走出屋门,就见到林黛玉频频袅袅的背影,似是在抹泪,以为黛玉又伤心了,急忙赶过去。 “妹妹这是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谁得罪了你?”一连三问自耳畔传来,黛玉泪眼看去,只道:“不曾哭的。” 宝玉笑道:“还说谎,泪珠还在呢。”说着伸手去擦。黛玉拿手拍开,“又不是孩子了,这般动手动脚的作甚,叫别人看见了,又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来了。” 宝玉:“哪个多嘴多舌的,哼,别叫我听见。” “你自然不想听见别人说这话,满想着别人说合你同别的金姑娘宝姑娘呢。”黛玉话未说完,见宝玉急的一脸汗,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不禁叹一口气,近前伸手替他擦汗。 宝玉见黛玉如此情态,也是征然,半晌道:“好妹妹,你,放心罢。” 黛玉也是一怔,扭头道:“我放心什么,这话我不明白。” “妹妹若真是不明白,就辜负了素日你待我的一片心了。你皆因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这一身的病,但凡宽心些,都不至如此了。” 黛玉听了,心头恍若雷阵,与宝玉无言对望,半晌,眼中滚出泪来,转身欲走,又被宝玉拉住。 “妹妹且再听我一言。”宝玉急道。 黛玉回身拂开他的手,轻声道:“你的话,我心里早知道了。”说罢离去,留宝玉一人愣怔在原地。 张沐冷眼瞧着面前的黑衣人,向谢祁道:“可安排妥当了?” “是,那三人只当半夏是飞贼,见二人都没了呼吸,就没有仔细检查,把二人扔到附近的河里,离去了。” 堂下的黑衣人目光凶狠而茫然。雇主雇佣他们去祭坛里找什么玉,他们无功而返,路上被个小飞贼撞见,他本来想杀了那飞贼灭口,不想被那飞贼迎面撒了一把白色的粉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就被人虏到了这里。 张沐点点头,看向黑衣人,“你不用紧张,我也没什么要问你的,”说着扯了嘴角,笑道:“只要有你这么个人出现,我的事情就好办了。”说着给谢祁使了个眼色。谢祁会意,将那黑衣人带下去单独审问。 张沐则沐浴更衣,带上准备好的东西去了趟林府。不成想没见到人,林如海去荣国府接女儿了。张沐在林府前厅等了半个时辰,见人迟迟不归,就给林寂留了句话,独自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