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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文贼(四)【补完】

皇城的琉璃瓦折射金光,印着天边的蔚然云霞,十分壮丽。

朱门前停着的那辆朴素的香车,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主人。

“殿下,您”守在香车前的侍卫一脸骇然。

个子矮矮的七皇子,却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家常便饭。”说完,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嘶”了一声。

等经过了宫门的盘查,七皇子才悄悄地对自己这位出身大贵族的侍卫说道:“快,我们今天就出宫门,到秦娃楼去。再去听几场戏。”

“殿下,您还嫌挨圣上的打不够?也正经做些事罢。”

七皇子踢他一脚:“多嘴!”摆摆手:“父皇又在为没钱而大发雷霆了。正经事?像哥哥们?触父皇霉头干吗?不如秦楼艳馆久作客。”

侍卫楞了一下,好歹家里也是开国的元勋,听到这,就不敢再提“正经事”了。赶紧牵马来,跟在七皇子身后,换了便衣,一道往京中有名的销金窝去了。

秦娃楼附近都是勾栏酒肆,今个碰上个黄道吉日,几家人来人来的酒馆、食肆、勾栏,便合伙凑份子,围起栅栏,阁楼上挂彩,请来了最时兴的戏班子,说是要演一出南边新来的戏,既吸引客人,打响招牌,也给贵客们“助兴”。

楼台拉起彩布,红纱迎着黄昏的金红光线。美酒开坛,妩媚的女人娇笑着在长衫锦衣的人们中间穿梭倒酒。

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戏台上吹拉弹唱,先奏了一曲,当红的一个倌儿献唱一曲,身上被丢了大把的绢花,心满意足地下去。

不久,便幕布拉开,换上了背景,据说是新出的最时兴的一出戏就开始了。

先上来的是一个青衣,扮寡妇,幕布是凄凉的夜色里,周围是四五个黑影。

这寡妇年岁极扮演者估计也不过只十一、二岁。哀哀戚戚,出场便被人押着跪在地上,挣扎着自白,唱道:“禹禹步难行,春寒江流冷。乞首再拜叔伯老,命途多舛望垂怜。小女何敢逆人伦?生死从来阎罗笔,我夫白发寿数消。”

其中就有一个一身黑衣服,看起来和幕布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老头,没有像寻常老生那样涂个脸,但看扮相的岁数,大约是老生。这老生念白道:“兀那女子休得胡言乱语!你依仗青春逞凶顽,镇日多舌夫主老,夫死私逃无纲常!今日合该请了祖宗法典,处置你个不贞不净之人!”

说着,就命人把小年纪的寡妇装进猪笼里,准备沉塘。

这一开头,可把看戏的来宾都惊得精神抖擞。

七皇子坐在贵宾席的二楼,他耳聪目明,听到周边传来窃窃私语声:“这个族法处置不贞之妇的开头,倒是有一点意思。难道这个私逃的寡妇,就是这出折子戏的主角?也悖逆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开头。接下去怎么演,难道是像窦娥冤、三娘告状此类的戏码?”

他便回头对王侍卫说:“这戏开头有点意思。听它唱腔念白,服饰打扮,又奇怪得很。不像是任何一种戏。怎么,还有我这梨友都没见过的戏种?”

王侍卫忙回道:“禀殿下,听说是最近南边流行过来的,原是从西洋之地传来的一种新戏,叫做什么话剧的。后来进入中国之地,被梨园中人改动了一下,就是现在这一种。”

“哦?话剧?有点意思,本宫就喜欢这些新鲜玩意。这出戏目也是新出来的?”

“是。听说是根据最近时兴的一个拟话本,之流,改编起来的。”

七皇子顿时有了点趣味,打起精神,看这出戏如何发展。

正那边寡妇在念白:“小女何敢私逃,只是想家去。”

但是她的百般辩解俱无用。丈夫族中的人,仍旧念着“族法”,把她往冰冷的河水里浸去。

这一刻,这些穿着没有任何花纹黑衣的影子,动作僵硬而划一,神情麻木狂热,齐齐念着“族法、族法!”,从幕布的黑夜里走出来,将猪笼往河里推去。

似乎是全不听人言语的木偶人,手足被一个巨大的无形的东西操控着。

此时的背景,响起来森然凄寒的箫声。黑色的幕布上缓缓垂下了几个惨白的假尸首,都是寡妇模样的偶人被装在木笼里,做成胀死鬼模样。作为背景,在幕布的夜空里浮动。似乎是死魂灵被什么东西吸引来了,盘旋不去。

这些死魂灵浮现的时候,小寡妇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她的唱腔陡然变得极其凄厉:“父母双亡独一人,兄死姊嫁叹孤零,家中无人赎小女。且问阿姊在何方,万望救妹出生天!且问阿姊在何方,万望救妹出生天!”

此时夜色已昏,是打着灯笼和西洋玻璃灯在演。因天色的黑,还有伴随着死魂灵浮现,唱腔的陡然凄厉,这一幕就渲染出了让人极其悚然的氛围。

七皇子听得了几声妇人的尖叫声、还有一片倒吸冷气、桌子椅子倒的声音。

只是此刻,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这个话剧吸引过去了。顾不得看旁人的反应。

很快,场内安静下来,显然,大家虽然惊悚而莫名害怕,但也都被这出戏吸引了,为剧中小寡妇的命运提起了心。

寒风呼啸,小寡妇的凄厉一声比一声可怜,渐渐无力,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回应。

而她的身躯,在地上黑影的推动下,在天上死魂灵的凝视下,一寸寸地往河水里消失。

就在河水蓝色波浪状的纱布即将漫过她的胸脯的时候,凄厉的呼唤停止了。黑色的幕布降了下来。

第一场结束了。

屏住呼吸的人们这才发现自己憋得眼前发晕了,倒酒的婢女赶紧擦拭不知不觉被她倒了一桌的酒,洒扫的仆人回过神来重新挥舞扫帚。

虽然剧情还没有展开,但开头就让他们吊了心,沉浸到那个氛围里去了,为小寡妇的命运而提心吊胆了。

有人高声叫道:“下一出呢?!怎么断在这里了!”

还有人品评:“似乎有点那烈女祠的味道。”

戏班子没有让众人等待太久,第二折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第二幕拉开的时候,出现的不是半个身子浸没在河水中的小寡妇,而是和小寡妇的扮相略有几分相像、更为年长的一个苍白的少女。

这是一个贫困的五口之家。一对夫妻并一儿两女。

苍白的少女,正是家中的大女儿,唤作小怜。

小怜的家庭,贫困而勉强能糊口的日子,很快就因为她爹得了大肚子病而终止了。

她母亲更是因为生弟弟妹妹的时候,大着肚子干活不利索,被地主婆打瘸了腿,烫瞎了一只眼,不能干重活了。

此后,宗族里的大户,就借口“不能荒废田地”,强夺了他们的田。小怜一家,就全靠宗族中大户施舍点短工的活计过活。

小怜长到十一岁,就因为欠债,被大户家牵去抵债,当了别家的童养媳。

说是童养媳,其实还不如婢女。吃得比狗少,做得比牛多。又过了几年,后来嫌弃小怜配不上他们儿子,“公婆”就转手把她卖给了一家生不出娃的财主当小星,卖了两贯钱。

小怜在这一家生下了一个孩子。

孩子长到三岁上,这家缺钱了。

这家的丈夫和大妇就把她一贯钱卖到了妓院。

那天,在下雨,这家的孩子正在庆生。一片喜乐声中,这个孩子被人抱在怀里,咿咿呀呀的高高兴兴站在门口玩耍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从他跟前,和一头牛、一头驴一起,温顺地被牵出去卖了。

孩子拍拍手,笑着喊:“驴、驴!”

戏台上喇叭唢呐吹出了喜庆的效果,不知名的乐器营造出了雨声。

小怜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牛、驴,畜生们的毛皮也被淋得湿漉漉的。

人们问:“这头驴怎么卖?”

也一模一样的问:“这个女人怎么卖?”

台上的小怜没有哭。

台下有人泪如雨下。

一个倒酒的女郎,忽地失手把铜展砸了,眼泪呼啦啦地,全都落到了酒里,酒变苦了。

洒扫的侍女,偷偷拉过衣襟擦拭自己的眼角。

贵宾席里,偷偷摸摸跟着夫主过来的几个婢妾,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小心地把哽咽声全都咽下。

一个看起来很斯文多情的年轻的纨绔子弟,微微红了眼眶。似乎想到了谁。

楼阁上下,除了风声和一些幽咽声,竟然一时安静下来。

舞台上的人生还在继续。

最后,小怜被卖到了妓院。

她的弟弟妹妹披着麻,辗转找到小怜的时候,小怜身上戴着红,穿着绿,唇上是劣质而艳红的口脂,正被一个客人揽着。

小怜正在接这天的第十二个客人。

弟弟拉着小妹妹,给这个妓女磕头:“姐姐,爹病死了。妈知道了你的遭遇,把剩下的眼睛哭瞎了。”

这个最底层的劣妓蠕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感情已经麻木了。她想得到最好的悲痛方式,也不过是摸点钱给弟弟妹妹和妈妈。

但她卖一天的身,所得的所有银钱归老鸨。她的衣服头饰全是老鸨的财产,她无权动用。

最后,她张了张嘴,“啊”了一声。东摸西摸,摸出了几个窝窝头。这是她一天接十几个客人,老鸨给她唯一的报酬四个窝窝头。

弟弟没有接。这是个懂事又倔强的男孩子,圆圆的脸,因为常年干活,脸蛋上是紫红色而干裂开,眼睛又黑又亮:“姐姐,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给你送麻衣的。爹去世了,我们家只买得起这一件麻衣。我穿过了,妈穿过了,妹妹也穿过了。该你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麻衣取下,批到姐姐身上,盖住了姐姐满身的劣质脂粉味:“我当时还小。姐姐,我当时还小。我会赎你出来的。我会的。”

小怜抚摸着破破烂烂的麻衣,看着为了寻找她,满面风尘的弟弟,平生头一次有了指望。

弟弟不嫌弃她只是个劣妓,说,明年的冬天,农闲时节,会再来见她。

弟弟没有来。

第二年的冬天,弟弟死了。

他因为偷偷去后山偷猎换钱,被那座山所有者,放狼狗咬死了。

老母亲去找儿子,在山里不见了。

才八岁的妹妹托人给姐姐带了个口信,就被族里卖给了一个老光棍。

那是小怜第一次出逃。

夜里,荒野上只有一轮孤月。

女人头上扎着白绫,身上披着一件极其破烂的麻,是个戴孝的样子,提着一个破烂的篮子,踉踉跄跄往前走。终于摔倒在一片泥泞里。

一片苍凉的胡琴声里,女人卧在泥泞,昏昏沉沉,眼前出现了幻觉。

台上白纱垂下,营造梦幻的氛围,一个大肚子滚圆,四肢奇瘦的男人出现,他脸颊凹陷,脸色蜡黄。平平白白地念,声调断断续续又飘忽。

又出现了一个瘸腿瞎眼的中年女人,一个缺了半边脑袋的男孩子。

配着忽然变得鬼气的笛声,女人眼泪盈眶地叫了一声:“阿爸,阿妈,弟弟!”

没有妹妹妹妹还没死去,还在人世受苦!

女人挣扎着要从昏迷中醒来,却始终无力动作。

和她这声微弱的“妹妹”相呼应,台上采取了一个新奇的模式垂下了半边台上的幕布。

随后,那半边的幕布又飞快地拉了上去,原先的小寡妇出现,仍旧是布满死魂灵的背景。

两边放在一块,一边是小寡妇在黑夜中,绝望地望着这个浮满死魂灵的世界。

一边是荒野中,劣妓小怜卧在泥泞里喃喃地叫着家里仅剩的亲人妹妹。

看客们这才恍然大悟两幕之间的关系。

这时候,幕布落下,这一大场结束了。

场内一片寂静。普通的勾栏戏院里惯常的侃大山、喝茶、喝好声、调戏声,全都消失了。

气氛一直压抑到了极点。

忽地,二楼有人高喊起来:“这是什么戏?大好日子,让我等看些低贱女子的身世,又哀戚至此,没得坏爷的兴致!爷要看小曲!”

七皇子原本怔怔的看着戏台,听到这里,大觉焚琴煮鹤,扭起眉,望过去:“这是哪家不懂事的子弟?”

王侍卫和其他不少客人一齐往那个方向怒目而视。

看了一眼,他就心内暗骂起来,脸上无光地回道:“殿下,是是贾家、薛家的子弟。”

“哦?宁国公、荣国公家里的?听说贾家和你们王家,关系匪浅?”

王侍卫只得陪笑。

那边那个人才喊了一声,似乎被身边同来的一个公子哥拉住了:“薛大哥哥,你少说几句罢!”

身后的幕布里,也似乎还有隐隐绰绰的人在劝。

这才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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