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闷热的大屋里,许多台织布机的声音汇作一团。伴随着黑暗里的河水流淌声,似乎永不停歇。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汗流浃背、精疲力尽的停下了手。
她的年长的同伴也没有任何力气提醒她了。
“懒鬼!”随着一声喝骂,昏暗的场屋里响起了牛皮鞭破空声,紧随其后的是钝钝闷闷的皮鞭着肉声。
“噗通”,什么东西倒在了尘埃里,激起的灰尘混着细小的棉絮飞舞。
偌大的场房里,仍旧只有咯吱咯吱的纺织声,时不时地还有咳嗽声。
“青青,你家的这么个一长条的平房,里面都是织工?”
黎青青眨眼:“这也叫大?而且里面的机器都是西洋淘汰下来的老货,还得沿河靠着水力才能动起来。西洋的织工厂,那才是雄壮,一家接一家,连绵成百里长龙,沿河尽是机器轰隆声。何况浙闽的富商巨贾,规模也比我家壮观得多啦。”
她说着话,正和林黛玉一起走到了场房的门边。一齐打量。
这是一列低矮的砖房,里面的空间被打通,盘河而建,总共有十来米长。附近还有一个挺大的附屋,上面顶了一根大囱管,里面冒出滚滚黑烟。
湍急的河水上飘着的黑烟,与屋里传出的整齐纺织声相映成趣。
黎青青叉腰笑道:“也亏这里偏僻。林姐姐,你是不晓得。从前那些愚夫愚妇,偏要说什么我家囱管里冒出黑龙来,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幸好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儿自顾不暇,县官也忙着收我家的银子,才不管那些无稽之谈。”
她正是黎玉郎的独生女儿,大名就唤作青青,从小跟着黎玉郎他们,虽然是娇娇女,但吃饭,和男儿无甚两样,又从小读的是西洋书,念洋神,对大人先生礼教森严那一套从来嗤之以鼻,说起皇帝毫不忌讳。
听罢黎青青的介绍,黛玉兴致勃勃:“那我可真是要好好看看。我从前只在西洋书上见过这画面。也不知道西洋织布的机枢,同我们中国之地旧的织布比,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她才走近了场房一步,忽然咳嗽起来:“咳、咳,什么味道?”
黎青青忙拉着她倒退几步:“刚想拦着你,你就自己长腿了。这是煤臭味。里面又闷又热,不但有煤臭,还有汗臭,到处是飞毛,我进去一次就满头大汗,咳嗽个不停。”
林黛玉咳了好几声,直觉胸口发闷,退了又退:“那里面的人怎么受得住?不开窗吗?”
黎青青笑道:“我也不晓得太多的。只是爹说不能开,那就不开罢。”
林黛玉却还是蹙着罥烟眉:“里面纺织的都是些什么人?”
黎青青笑道:“是些女工。”
“女工?多大年纪的女工?这样的环境”
黎青青皱皱鼻子,笑道:“好姐姐,你操这些心干嘛?都是些青壮女工。年纪大的干不动活,我家不要。你别看似乎里面不大舒服,其实,做我家的工,对她们是大好事咧!倘若我爹爹要打发她们回去,她们才不愿意呢。”
就硬拉着林黛玉上了马车,她自己则挥鞭上马,一道回黎府去了。
黎府里,黎玉郎和林若山等人正坐在大堂说话。
黎青青大步一进去,就噼里啪啦向叔叔伯伯一通问好。黛玉慢她一步,也一一行过礼。
一见女儿,黎玉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说是带着你林姐姐一道去看新建的厂子,怎么样?”
黎青青解下系带,往地下一掷马鞭,笑道:“好!新地方虽然偏僻,倒是比老地方好得多,至少边上没有些愚夫愚妇多嘴多舌。”
黎玉郎嗔怪道:“你一个女孩子,也注意一点,举止倒像那憨货陈与道。你林姐姐这样的斯文人,没地也叫你带坏了。”
黛玉道:“我倒是喜欢青青的这份英豪气。只恨我自小体弱多病,拘泥于病榻闺阁,羡慕不得。”
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黛玉身旁,黎青青雪白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点红晕,看起来是很高兴听到黛玉夸她:“这有什么!”她起来挥舞了一下拳头:“上帝保佑,林姐姐,你现在的身子听说比以前好多了,以后就跟着我骑马射箭,保管你也能学会。对了,我还会一点西洋的花剑,都教你!”
陈于道嘲笑她:“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倒充起师傅来了。”
黎青青翻了个白眼,叫道:“与道叔叔,你说这话可不厚道!我拿着花剑,还成功地把你也打败了呢!”
“臭丫头,那是我让着你!”
“好了,一大一小的,就会斗嘴。”黎玉郎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又对林若山道:“若山今天对我说的,我等自然一一记在心里。”
林若山颔首:“琅之不必太在意,心里有个数就好。”
说着,看日头不早,黎玉郎又安排布置酒席,诸人各自下去休息。黛玉本该跟着林若山一起走,只是黎青青非拉着她不放,她就同黎青青一起去她屋里稍作休息。
黎青青的屋子有一面特别大的窗户,上面按着西洋玻璃,显得宽敞明亮。窗下摆着书桌,书桌旁雕着几个光着身子长翅膀拉弓箭的卷发小男孩,林黛玉看了脸上一红,黎青青却毫无所觉地拉着她坐下了。
过了片刻,看林黛玉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有一点飘忽,黎青青才反应过来,颇有点懊恼地一拍脑袋:“是我的不对!”就连忙要叫人去拿桌帘来。
林黛玉阻止了她。
以为她生气了,黎青青赶紧赔罪:“好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前跟着爹爹他们到处跑,没什么相好的闺阁朋友,家里也一贯是念着西洋的神,摆着西洋的玩意儿。一时忘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黛玉却摇摇头,神色不像是生气:“哪里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迂腐,大惊小怪。我虽然从前是深闺女儿,但也知道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何况这几年跟着叔叔走过大江南北,也读了不少新鲜书,写得了几个文字,懂得了一些道理。我知道西洋以这个为神圣,倘若人家不以为淫的东西,我们却见了面红耳赤,可见是我们自己心里有龌龊罢了。”
黎青青听了,凝视她一会,忽然拍掌笑道:“爹爹和与道叔,都说林姐姐是当世奇女子,我原来不怎么相信,现在却信了!”
她也不再叫人去拿桌布,坐下叹了口气,一直在黎青青身上显露的率真英豪,退去了几分,显得有些忧郁阴沉。这种忧郁阴沉却让她看起来诚挚许多:“姐姐说得不错,当世人,猜度别人以龌龊,只因自己心里有龌龊罢了。我从前刚从东洋回来,跟着我爹爹在外面筹建新场的时候,夏日炎炎,汗流浃背,我帮爹爹搬一箱文书,热得卷起衣袖,赤着胳膊煽风。一个腐儒见了,就吓得赶紧以袖遮面,对我爹爹说:大庭广众下露胳膊的女儿,怎么还不送到庵堂里去?我呸!还有那些人,不过是见了我一截手肘,就瞎说什么龌龊话,从什么白胳膊,到白臂膀,还说道了更龌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