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春,夜深,路寂。长道两旁亮了昏灯,橘黄光斑照着法国梧桐方抽的芽,毛茸飞花落进沉静帅府外墙。 “陈副官!”军靴撞得木板镫镫作响,主院一声高喝,陈素猛地惊醒。 身旁光!裸女人白生生的臂还横搁在胸膛,懒洋洋嘟囔:“这沈帅的差事越发不好办哝,哪里有这么晚了还从被窝里抓人……” 女人还未抱怨完,陈素已穿戴妥当,蹬着军靴跑出去。 沈娆正一身戎装等在院门。冷硬侧脸落进乳白的月光里,不是个闺秀该有的姿态。 痴情种沈大帅一生只娶了秦青衣一个,给他留了个襁褓里的丫头就撒手人寰。后继无人,只得拿女儿当儿子养,养出副天地不怕的混性子。前一阵儿东北失守,沈大帅隔着电话劈头盖脸给张大帅一顿好骂,骂够才领着精兵前去支援,将这魔王交给他。 陈素气喘:“小姐!” 月色下,那人目光掠过自己腰侧枪盒,急且冷厉:“带上人,备车,去金色公馆!” “金色公馆?” “快!” 陈素蹙眉,想劝,看那人着急模样,到底拔腿跑去准备,没过几分钟,十多辆黑色吉普从帅府飞驰而去。 “小姐,您去那儿做什么?” 车上,陈素从副驾驶勾着脖子问。 虽说这世道是谁手里有枪杆子谁是老大,可金三才终归是南京三商业巨头之一。 初次接触汽油味与焦急带来的不适使沈娆脸色微微发白:“救人。”她扫了眼陈素:“一会儿让部分人拦住门卫,你和我带人冲进去。” 陈素试探:“救金三才?” 沈娆淡淡摇头:“秦月生。” “秦月生?”陈素吃惊,秦月生金三才张虎翼,并为三巨头,形成极要好的铁三角。沈大帅一直想在商口刮点油水,就因他们互相护着,一点儿好处没捞到。他眼睛微亮:“您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们反目了?” “没有。不过也快了。” 《秦九志》洋洋洒洒百万墨,详述人称秦九爷的悲惨一生。魅魔残魂落进后衍生一道,道生万物,种种法则全都鲜活起来,它自己也成了有血有肉的秦月生。 长于梨园,嗓亮容丽,早早成角儿,因此惹来不少麻烦。不甘为玩物,自毁容貌,凭一股狠劲儿得了黑!帮周顺昌赏识,后顺风顺水多年,周顺昌都死了,他却摇身一变,成了心狠手辣秦九爷。 这九爷人都当他家里排行第九,只跟着叫。却不知,这只他用于提醒自己不得懈慢,否则早晚回到下九流那一摊,任人鱼肉! 只是造化弄人,有些事怎么躲也躲不过。 新总统江正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看上他,也不嫌弃那道长疤。秦月生不愿意,费力周旋。奈何金张二人背地里早看秦月生不顺眼,一合计,将人灌醉了送到江正棠床上。 一夜之后,秦月生疯了。疯了也招人,后被江正棠送给个美国女高!官玩!弄,女人待他是真心的,给他治好了疯病,然后纵他亲手欺压华国。没隔几年,美国核弹研究出来,秦月生正大光明进了实验室,多枚核弹一发,他笑着自杀,列国被核污染折磨多年终是灭亡。 书中名为地球的沃土寸草不生。 陈素还想问什么,“吱——”轮胎摩擦地面,急刹车后,亮如白昼的金色公馆映入眼帘。 “沈小姐!”公馆守卫认得沈娆,望她后头乌泱泱的大头兵头皮发紧。沈娆给陈素使个眼色,陈素带人纠缠住循声而来的守卫,她一马当先冲进去。没几步,陈素脱身紧随其后。 一楼大厅,江金张三人推杯换盏有说有笑,秦月生已然大醉,支着脑袋盯酒杯发愣。 闻骚乱,三人迅速望来,只见璀璨灯光下,沈家那个冷面罗刹女带人杀过来!秦月生慢悠悠抬头,正对上沈娆冷冽的眸。 金三才率先从愕然中走出,圆滚滚的身子站起来冲这边儿挪,僵笑道:“沈小姐这是闹得哪一出?” 他总是板着脸,漆黑发丝全部往上扒,摩丝定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与斜下贯穿到眼皮的疤,底下一双似笑非笑丹凤眼阴鸷冷漠,好像旁人的存在,都是对他极大的冒犯。 这是书中对秦月生的描写。 沈娆左右扫了圈,认出此刻直愣愣盯着她看那个就是秦月生,还好端端的,松了口气,才有心情与金胖子周旋:“找秦伯父有些事。” 秦月生此时已三十有九,被个十七的丫头叫声伯父不为过,可那丫头是桀骜不驯的沈娆!厅里人皆是一震,江正棠笑道:“不知找秦贤弟有何事?”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士会与道德败坏的伪君子挂钩。 沈娆径直走到秦月生旁边儿,意味不明:“私人恩怨。” “嘭。”外头一声枪响,划过寂静夜空。街上尖叫传来,众人心头皆是一颤。心里划魂儿时,沈娆已将人胳膊一抬,架到自己身上,快步劫了出去。 江正棠递给金三才个眼色,他颤巍巍张开的脚步又迈回来。 车队突突突离开后,公馆里,江正棠低郁声音响起:“这个沈娆比她老子还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咱们犯不着跟枪!火犯冲。等会儿我给沈世荣去个电话……” 车上,秦月生靠在沈娆肩膀睡得熟。沈娆侧头,能望见他低垂的睫毛,与尖锐的下巴。这样看着倒没那么阴冷,反倒因颊边抹酡红显出几分艳色。 “小姐……” 沈娆对陈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车窗外风光由辉煌到阴森时,秦公馆便到了。沈娆将秦月生打横抱下车。他实在太瘦,轻飘飘地像片羽毛,又硌手如堆骨头。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按下门铃,一蓝格围裙迅速跑过来开门,见此阵仗啊呀吓在那儿,让开身,令沈娆进来,哆哆嗦嗦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李嫂?” “噯。”蓝围裙应声。 “去炖盅醒酒汤来。” 蓝围裙一步三回头地走去厨房。 这时候,沙发上沈娆怀里的人转醒。还带着酒气的眸子迟钝地瞪着沈娆,淡粉的唇抿了抿,不悦道:“沈小姐?” 沈娆大大方方将怀里的人放到沙发上:“是。”她开门见山:“您先醒酒,我有事要与您谈。” 醉了的人不知听没听懂,沈娆直起身,去交代陈素:“你带人去将门外秦家保镖拦住,别让进来。就说是秦九爷发的话。” 甭管真假,这就给了那些个不想死的傻大个一个台阶下。 后头,秦月生秀长的眉几不可查地皱了皱。 “是!”陈素瞥眼秦月生,犹豫要否将原因问了。 “还不去?” 他一凛,顷刻消失在沈娆眼前。 十多分钟,李嫂将醒酒汤端上来,秦月生一口喝得干脆,沈娆居高临下:“醒了?” 秦月生眼皮子掀起来,缓缓道:“嗯。” “我扶您去书房。” 秦月生推开她的手,坐起来,冲李嫂道:“李嫂,去将手杖再拿一个来。” 沈娆也没坚持,只在他拄着杖站起来时怕他摔虚扶了一把。 秦月生总爱穿玄色长衫,料子滑而富有光泽,落在他白嫩肌肤上,随步伐晃动,很有韵味。沈娆在后头瞅着,有瞬还以为前头走的是中年版白华。 “沈小姐要谈什么?”案后,一双阴沉沉的眼审视着自己。 沈娆找了椅坐下:“合作。” 她研究过,若想保护、引领秦月生,促成他与沈世荣沈大帅的合作是必要的:“想必秦伯父能感觉到,江总统看您的眼神,以及今日宴上那三人是有意灌您。” 秦月生的眼风如刀,沈娆点到即止,不再往下说,转而到:“既然他们看您不顺眼,那秦伯父为何不另谋出路?父亲一直想在商业落脚,您也需要枪杆子保驾护航,不是么?” 秦月生沉思:“为何选择我?” 沈娆愧怍:“家母秦青衣。” 秦青衣与秦月生师承同门,又同唱旦角儿,早就嫉恨秦月生的名望。若非秦青衣推波助澜,秦月生也不至于那样早就自毁容貌,被赶出师门。 “与谁合作都不打紧。我不过是前两日知道一些往事,想要补偿您。” 秦月生挑了唇,这个人连笑也有股阴冷气儿:“好。” 下九流的地方出来的,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戏文里什么傲骨傲气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才是真实的。 目的顺利达成,沈娆一笑,搓搓手:“听闻您在招秘书?” 秦月生心中嗤笑,这就想往他这儿安排人了。面上不动声色:“是在招。” “您看我怎么样?” 秦月生怔了片刻:“沈小姐自然出类拔萃。只是你不必上学么?” “没什么意思。”沈娆道:“哪里比得上在您身边学点儿东西。” 谁不愿听奉承的话,秦月生大笑,听起来却令人脊背生凉。金张两人联手排挤他也是有道理的,沈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