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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番外

棺中人,生得极美。  眉如远黛,肤如凝脂,乌云般浓密光滑的青丝,在发顶结成了时下长安城最流行的飞仙髻。  尤其是那两片鲜艳欲滴的红唇,如同涂了丹一般,散发着诱人的香蜜气息。  若不是躺在棺材里,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已经死去了三日的女子。  夭夭探头在棺内嗅了一圈,甚是陶醉的叹道:“好香。”  两道刀子般冷厉的目光,立刻朝这年轻的捉妖师剜来,正是那位负责接引他们的尚书府管家。  夭夭连忙赔笑:“我是说,这棺木好香。”  说完才意识到,此情此景,就算是赔笑,也显得极不合时宜,连忙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管家压下心中不快,把眼睛从夭夭身上挪开,转投向另一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青年道士身上,愁眉不展的道:“自从如夫人投水而亡后,我家老爷就无端染上了恶疾,一到夜里便四肢抽搐,胡言乱语。昨日夜里,趁着下人们不注意,老爷竟独自走到如夫人投水的地方,徘徊不止,口中还不停唤着如夫人的名字,若不是马房的老吴恰巧路过,喊了人过去,只怕要出大事。”  “下人们都说,是如夫人的冤魂在作祟。仙长既是玄镜大师的高徒,定有办法替我家如夫人超度亡魂,让她早日投胎转世吧?”  “好说好说。”青年道士笑眯眯的应道,下一刻,亦探下头,在棺木中嗅了一圈。  老管家一双略昏花的眼紧张的跟着他动作移动,期待能得到答案。  半晌,那青年道士才直起身,甚是陶醉的感叹:“甚香。”  夭夭觑见,那位老管家的脸,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白,几乎要发绿了。大约是在怀疑人生。  “在下是说,这棺木甚香。”她师兄甚是厚脸皮的道。  老管家胡子抖了几下,没接话。看向他二人的眼神,已变得奇怪。怎么说呢,有些像是在看两个江湖骗子。  夭夭推了推白行简,示意他正经一些。  再这样下去,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迟早要被他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弟给败光。  于是,他师兄立刻又变得风度翩翩起来。只见他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两面都磨平了的古朴铜镜,一面朝着棺中,在那女子尸身上缓缓扫动起来。夭夭探头一看,那尸身起初无甚变化,待铜镜扫到女子双唇时,一缕缕血丝状的物什,慢慢凝了起来,呈烟状,笼在女子面上。  夭夭屏住呼吸,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碧血剑,再看师兄白行简,却是神色格外沉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不紧不慢的收起铜镜,问:“这位如夫人投水的缘由,你们可知晓?”  管家见这青年似乎又变得靠谱起来,才收拾好脸色,摇头:“如夫人性情柔善,平日从不与人交恶,待下人们也很宽厚,与我家老爷更是恩爱有加。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人,忽然就投水了呢。”  白行简若有所思,又倾身棺前,盯着那死去的女子看了片刻,才道:“似如夫人这等,死后魂魄流连世间,不肯离去,多半是在这世上还有牵挂之人。我须得用招魂之术,招出她魂魄问上一问,才能除去她怨念,送她安心投胎。”  管家听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婆疙瘩,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不、不知道长要何时施法?可需府里的人出去避避?”  夭夭眨了眨眼睛,道:“老人家,这招魂之时,府里的人都必须在场,才能找出亡者最牵挂的那个人。”  说话间,白行简已提笔在纸上写下需要准备的一应物品,交给管家,并嘱咐道:“明日亥时,务必让府上所有人到灵堂集合。”  管家擦了擦汗,谨慎应下,忙让人取来一大盘纹银,奉于二人,口中连道:“一切拜托两位道长了。”并一路殷勤的把人送到府门口。  白行简也不客气,把银子往宽大的道袍里一揣,与管家作别,便带着夭夭告辞离开了。  出了府门,夭夭急道:“师兄,那如夫人分明是中了「相思引」,咱们为何不替她将蛊虫驱出体内?”  白行简伸指弹了弹夭夭额头,宠溺笑道:“丫头莫急。一来,这蛊虫还未修炼成形,寻常法宝根本无法将其收服,贸然驱蛊,只会打扫惊蛇。若让这邪物逃窜出去,再去祸害他人,事情就麻烦了。二来,这相思引都是双生蛊,雌蛊寄生在女子体内,雄蛊寄生在男子体内,咱们须得用雌蛊引出雄蛊所在的宿体才好。”  见夭夭依旧恋恋不舍的回头往尚书府的方向看,白行简慢悠悠道:“这邪物最是狡诈,咱们万不可鲁莽行事,功亏一篑。我也须回寺里问师父借些法宝。”  夭夭这才点头,走了段路,又忍不住感叹:“寻常棺材,多用楠木制成,那刘尚书竟舍得拿檀木给自己的如夫人做棺材,真真是财大气粗。平日里,还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呢。”  这话,不知勾起了白行简什么心事,只听他冷笑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高门显贵,表面富丽堂皇,内里还不知藏着多少肮脏。”  夭夭见向来玩世不恭的师兄,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言语间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刻薄,联想起自己的家世,有些心虚的低下了脑袋。  白行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满含歉意道:“对不起,阿夭,是我失言了。”眼眸深处,却依旧是散不去的怅惘。  知晓师兄是个没心没肺的,夭夭怕他真的自责,仰起头,明丽一笑:“师兄骂得一点不差,做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两人一路出了尚书府所在的安康坊,拐过路口,便是热闹的街市,才觉阴冷气息一扫而光。夭夭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厚脸皮的同白行简讨来了尚书府赠的那盘银两,道:“今日我有事回家一趟,就不跟师兄回观里了。”  一眨眼,已溜进了人群里,不见踪迹。  白行简笑着摇了摇头,驻足片刻,却也没往神仙观的方向走。  南市的济安堂,是长安城最大的药材铺,里面收纳着天下间无数珍稀药材,尤其是店主自制的驻颜膏,据说能美白祛斑,使女子容颜不老,自面市以来,广受长安城贵女的追捧。就连宫里的皇后和妃嫔们,也是这里的大主顾,每月都要遣宫人来购置些许,带回宫中,以养护娇美的容颜,维系帝宠。  正是午膳时间,济安堂门前已是车马如云。若仔细观察马车的制式,就不难发现,这些客人里有一多半都是长安城内的勋贵之家。  夭夭在附近的衣裳铺里换了身干净的女装,又戴上垂纱帷帽,才穿过拥挤的车马,往济安堂里走去。迈进堂内,立刻有堂倌迎上来,殷勤的问:“小娘子是取药还是上楼瞧瞧?本月咱们店里新制成了不少养颜的膏药,有外敷的,有内服的。”  原来,济安堂分为两层,一楼卖药,二楼则专设了雅阁,用来卖驻颜膏等养颜圣品。这个时辰,相比于贵女云集的二楼,一楼要冷清许多。  夭夭此刻心思不在那些胭脂水粉上,把沉甸甸两袋银钱搁在柜上,道:“我要前几日新进的赤灵芝。”  赤灵芝乃药中极品,十分罕有,除了御贡入司药局的,也只有济安堂能买到,价钱自然也十分不菲。堂倌见这小娘子衣着虽朴素,消息倒灵通,出手也阔绰,立刻又多了几分殷勤。  “小娘子在此休息片刻,小的已命伙计去库房取东西。”堂倌清点了银两,交给结账的伙计,便引着夭夭在专供客人休息的胡床边坐下,给她倒上一杯新烹的茶水。  夭夭奔波了一日,的确口渴难耐,大方的道了声谢,便端起茶杯,大口喝了起来。  堂倌难得遇见这么豪爽又没架子的小娘子,与那些娇滴滴、难伺候的贵女们全然不同,不由跟着笑了。  很快,伙计小心的捧着一个精致小巧、并绘着繁复花纹的盒子从后面的库房出来了,想来,里面装的就是赤灵芝。那堂倌接过来,打开盒子,让夭夭验了货,道:“只剩这最后一只了,小娘子来得巧,若再晚些,只怕就要等到下月了。”  夭夭大喜,如捧珍宝般抱紧那盒子,灿然笑道:“多谢大哥,下月我还来买,定要给我留一只。”  堂倌听得极受用,满口应下,正要引着夭夭出店,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张扬的女子声音:“店家,听说你们店里有新进的赤灵芝,还不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听到“赤灵芝”三字,夭夭耳朵尖一动,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三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正由仆婢簇拥着从二楼往下面走过来。  中间的少女握着一柄纨扇,体态丰腴,肌肤雪白,容貌最出众,妆容也最精致。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端庄优雅,显然是受过严格教养的高门贵女。左边的少女身着艳红的齐胸襦裙,披着紫色半臂,发髻间插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金步摇,凤眸奕奕有神,正是方才说话的女子。与这两人相比,右边的少女便显得有些瘦弱,似有不足之症,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容貌都要略输一筹,只眼角一颗泪痣,格外引人注目。  堂倌显然是认识这三人的,一闻声儿,也顾不上夭夭,疾步迎到楼梯口,打了个揖,谄媚笑道:“小的见过琼华郡主。郡主有何需要,直接派下人来取便是,或者知会一声,我派个伙计送到永安侯府去,何必劳心劳力的亲自过来?”  他口中的“琼华郡主”,想必就是中间那位始终一脸端庄的少女。  只见那位琼华郡主摇着纨扇,依旧端庄一笑,道:“你店里既有赤灵芝这样的宝贝,为何不早说,真真是该打。幸而阿樱提醒,才没让我白白错过。早闻这赤灵芝乃药中极品,补血养颜,于女子最好,还不带我去瞧瞧。”  那堂倌顿时如吞了一把黄连般,暗暗叫苦。左边那穿红色襦裙的艳丽女子见他站着不动,催促道:“磨蹭什么?还不前面带路?”  堂倌见隐瞒不住,只得躬身告罪道:“郡主见谅,那赤灵芝货源紧缺,最后一只,刚刚被这位小娘子买走了。”  一时间,十数道目光,齐刷刷都投射到了夭夭身上。  琼华郡主隔扇望去,只见大堂出口处,俏生生站在一个身着浅碧衫子的窈窕少女。因对方戴着及膝的垂纱帷帽,她并看不清那少女长相,只盯着少女露在外面的一截雪白皓腕看了片刻,遗憾的道:“怪我来晚了一步,阿樱,我们去别处逛逛罢。”  那唤作“阿樱”的红衣少女却不依不饶,道:“华姐姐,东西咱们既瞧见了,岂能拱手让人?下月就到你的及笄日了,服了这赤灵芝,定能让你容色无双,惊艳了全长安的儿郎。你且等着,我去替你讨来。”  琼华郡主粉面之上登时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口中却嗔怪道:“阿樱,这位娘子毕竟已付过银钱,这样不好罢……你休要惹是生非。”  “姐姐放心,我自有主意。”  只见那“阿樱”噔噔几步走下楼梯,冲到堂口,将夭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丹凤眼一挑,气焰甚是嚣张的道:“这赤灵芝卖价极高,你一个市井小民,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该不会是偷的吧?”  见夭夭不说话,阿樱以为被自己说中,愈发得意的道:“实话告诉你,我爹爹乃是当朝大理寺卿,专惩办你们这些偷奸耍滑的刁民。你若识趣,便把东西放下,若不识趣,休怪我抓你去见官!”  她初出恶语,夭夭还告诫自己要忍着,莫要惹是生非,待听到此处,却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呵,她崔夭夭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抢东西还抢得如此理直气壮、甚至是厚颜无耻的人!若非牢记着师兄的嘱托,她早就将这嚣张跋扈的恶女狠狠教训一番!  正待发作,先前那堂倌却是抢先一步拦在了两人中间,左赔一个不是,右赔一个不是,央求道:“两位娘子都消消气,来这儿不就图个消遣开心么,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站在琼华郡主右侧那位看起甚是瘦弱的小娘子也怯生生的插嘴:“司徒姐姐,我看这位小娘子不像是什么盗贼,不如就放她走吧……”  “你闭嘴!”司徒樱狠狠剜了那小娘子一眼,撇嘴道:“总算这般懦弱怕事,难怪你堂堂一个嫡女,总被继母和庶妹骑在头上。”  那小娘子脸色唰的惨白,连带着眼角那颗泪痣,都跟着颤了颤,一双盈盈美目,立刻涌出了水泽。  夭夭忍无可忍,暗自翻了个白眼,哼道:“我那些银钱下面都刻着标记。你既怀疑我的银钱是偷的,不如,我们就一起到京兆府衙门,让那些官爷查查,我这些银钱到底是怎么得来的?你只惦记着要抓我见官,只怕忘了,身为官府千金,随意诬告百姓,乃是大罪,轻则坐牢,重则流刑!”  司徒樱张大嘴巴,眼睛瞪得滚圆,一时语塞了!她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夭夭,让她知难而退,也没想真抓她见官。却没想到,夭夭如此伶牙俐齿,且熟通本朝律令,一番话下来,有理有据,竟反将了她一军。  堂倌只道那司徒家的娘子难伺候,没想到夭夭也是个不好惹的,眼瞅着两人已势如水火,只怕下一步就要大打出手,忙哀求的看向始终静静看戏的琼华郡主:“郡主仁慈,快劝劝两位小娘子罢。再闹下去,小店生意事小,只怕……只怕于郡主名声也不好。”  这话倒是提醒了琼华。这间隙,已有不少贵女从二楼探头往下看热闹。事情传出去,大家不会说司徒樱如何如何,只会说她永安侯府仗势欺人,她堂堂一个郡主,竟不顾脸面的同一个市井小民抢夺东西。  只见她轻摇了下纨扇,维持着弧度恰好的笑,不紧不慢的道:“罢了阿樱,君子不夺人所好。这赤灵芝,便让给这位小娘子罢。”  那堂倌忙跟着帮腔:“郡主说得极是。等下月进了新货,小的一定第一时间派人给永安侯府送去。”  司徒樱也不傻,知道争下去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更何况今日还是替他人出风头,便道:“看在华姐姐面上,我不与你计较。”  夭夭抱紧装着赤灵芝的锦盒,扬起下巴,道:“这赤灵芝本就是我花钱买来的,何须旁人相让?”  语罢,也不理会呆若木鸡的众人,自顾扬长而去。  司徒樱气得咬牙跺脚:“这个小贱人,下次再让我遇见,我定撕了她的皮。”  便是教养最好的琼华郡主,芙蓉般娇美的玉面上,也笼起一层淡淡的阴霾。  右边那瘦弱的少女望着夭夭消失的方向,心中又是失落,又是艳羡,又有几分钦佩。看那小娘子衣着打扮,也不是什么勋贵人家的女儿,可言行举止,却落落大方,丝毫不畏惧这些贵女,不知比她强了多少倍。若自己也有那样的勇气,该多好。  夭夭又用剩余的碎银买了些颜色鲜亮的布料和胭脂水粉等物,临近日暮时,才回到位于安庆坊的崔府。  守门的家丁见夭夭回来,跟看见救命稻草似的,掉头就往府里跑,一边跑一边激动的大呼:“小娘子回来了!”  崔府宅院不大,这一喊,各院如闻惊雷,都起了动静。夭夭一只脚刚踏进府门,六个满头珠翠的妇人便将她严严实实的围了起来。  “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二娘了。”第一个扑过来的,是她英姿飒爽的二姨娘、将门虎女蒙氏。  夭夭来不及回应,另一个丰乳肥臀的妇人,已肉盾般飞扑过来,挤开蒙氏,一把将她糅在怀里,用力揉搓:“我的小心肝肝,这才出去几日,怎得瘦成了这般模样!那个杀千刀的臭老道,若让我碰见,看我怎么收拾他!”  “老三,你手轻点,别弄疼小夭夭了。”后面两个妇人,蹙眉埋怨着,皆使出吃奶的架势,合力拉开体态肥硕的三姨娘,赶紧一左一右揽住夭夭。  一个感叹:“我们阿夭,真的越长越漂亮,都快赶上四娘年轻的时候了。”  一个自怜:“小夭夭,你好狠的心,出门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五娘。”  语罢,同时捏起来她的脸蛋。  “哎哟哟,小夭夭,你这衣裳从哪里买的?”一声夸张的惊呼,夭夭低头一看,她年轻貌美的七姨娘正扯着她半边衣袖,满脸嫌弃兼挑剔的道:“女孩子家家,哪里能穿这么粗鄙的衣料,还有这颜色,太俗气了。改日,七娘带你去蜀九居重新裁几身漂亮的襦裙和衫子。”  “光有衣裳管什么用,好叶需有好花配,首饰也万万缺不得。”七娘嫌弃她衣裳的间隙,六娘也晃过来,嫌她戴的钗环太过素淡:“我早说过,那臭老道不靠谱,好好的小娘子,搞不好要被他养成半个姑子,你那倔驴爹偏不信。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六姨娘拉着夭夭的手,气得咬牙切齿,满头珠翠随着她动作剧烈摇晃着,直闪的人眼睛发疼。  “阿夭莫怕,明日六娘就带你去置办头面和首饰,保准把你打扮成长安城里最漂亮的小娘子。”  夭夭鼓起嘴巴,道:“你们回回摸牌都输得精光,哪里来的闲钱给我买衣裳首饰?”  心底里,却是暖融融的。  她娘亲早逝,留下嗷嗷待哺的她,无人喂养。爹爹崔文轩看着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幼女,整日愁眉不展,这才听从祖母意愿,续娶了几房妾室,一来是想找个体贴细心的人帮着抚养女儿,二来也为了传宗接代,让祖母早日抱上孙子,在祖宗面前有个交代。  可万万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爹先后续娶的六房妾室,肚子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别说儿子,连个丫头也没生出来。用她二娘蒙氏的话说,有这些年头,她就是孵个蛋,也早孵出只老母鸡了,何至于白搭在他崔文轩身上。  盼孙心切的祖母也不得不怀疑,是儿子常年操劳朝堂上的事,身体出了问题。暗地里,不知悄悄问了多少名医,拜了多少神仙菩萨。  而另一边,她那六个无所出的姨娘,便皆把一腔无处释放的母爱都倾注到了自己这个幺女身上,以填补内心的空虚。  六姨娘一听这话,伸指戳了戳夭夭额头,嗔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六娘哪次赢了钱,不是先到聚德楼给你买桃花酥和鲜花饼。”  夭夭吐了吐舌头,挽住六姨娘手臂,撒娇道:“阿夭知道,六娘最好了。这次回来,阿夭特地给六娘买了上好的螺子黛呢。”又向其余五人道:“阿夭也给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和七娘带了上好的缎子和胭脂水粉。”  待把买的礼物分送给各位姨娘,把她们哄回院里,夭夭才抱起装着赤灵芝的锦盒,朝府中最幽静的沉香院走去。  沉香院植满木槿,刚靠近院门,便有阵阵暗香扑鼻而来。  院中,一美貌女子,云鬓低挽,正坐在藤椅上逗弄怀中小儿。小儿生得极瘦弱,皮肤也皱巴巴的,微微泛着黄,丝毫没有婴儿该有的白嫩与红润。无论女子如何逗弄,小儿都是不哭不闹也不笑,小小的嘴巴紧抿着。  “夫人,您快看谁回来了?”  向来办事稳住的贴身侍婢阿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女子不经意抬首,乍看见院中风尘仆仆的娇俏少女,一怔,大喜过望的道:“阿夭?你何时回来的?”  说着,便把怀中小儿交给一旁的乳娘,疾步走过去,握住夭夭双手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满目欢喜。  “好阿姊,你就别盯着我瞧了。”夭夭眼睛在院中扫了圈,见阿竹和乳娘都陪着阿姊崔爱爱在院中纳凉,屋子里灯光甚暗,不像有人,奇道:“怎么不见姐夫?”  崔爱爱嫁的是京兆府的总捕头黎明,天子脚下当差,为人机警干练,又忠厚老实,深受现任京兆府尹刘敏器重。只是,黎明出身贫寒,平日里都是住在府衙里,当捕头的那点俸禄,维持生计已是左支右绌,就算押上家传的那把宝刀,也根本不够在长安城买处宅院。黎明父亲早逝,家里只剩一个老母和一个未出嫁的妹妹,待升到总捕头,便在永安坊赁了一个干净的独门小院,把母亲和妹妹从老家接到了长安来住。  那宅子共有三间卧房,一个小库房,平日里他们母子三人住着不松不紧,倒也舒适。可等崔爱爱嫁过去,四人同住,空间便显得有些吃紧。  崔家只有这两个女儿,自然不愿崔爱爱在外面受苦,崔文轩便做主在崔府辟出一个院子,供大女儿和女婿长住,就是这沉香院。  一来,女儿性情柔善,不会与人相争,住在崔府,不至于受婆婆和小姑的磨蹉。二来,黎明担着总捕头的差事,时常要在夜里缉贼,甚至出外差,十天半月的不回家。若遇紧急案子,半夜正睡着突然被传唤也是常有的事。崔爱爱难免会担惊受怕。考虑到这些,崔文轩觉得,让女儿住在崔府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提起黎明,崔爱爱轻叹了口气,命阿竹掌灯,引着妹妹一道进了屋里坐了,才道:“听说,是城中出了命案,饭还没吃,就匆匆赶去衙门了。”  柳眉微锁,掩饰不住的担忧。  这类事崔家人早习以为常,夭夭宽慰:“姐夫武功高强,又行事稳妥,什么样的大案没办过,那凶手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倒是阿姊,总这么担惊受怕的,身体怎能吃得消。”  崔爱爱眉眼微松,笑了笑:“这些我都明白,可事到临头,这心便不听使唤。”忽想起什么,忙嘱咐道:“这里的事,你切莫和二娘她们提起,否则,你姐夫又该挨埋怨了。等以后你嫁了人,就能体会到阿姊这番心绪了。”  夭夭撅起嘴巴,只当没听见最后一句,从背后献宝似的拿出一个锦盒,笑眯眯问:“阿姊猜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崔爱爱一头雾水,待盯着锦盒上的云纹想了会儿,蓦然睁大眼睛:“莫非是……赤灵芝!”  夭夭重重点头,一边笑一边打开盒子:“有了它,春郎的病便能治好了。”  崔爱爱激动的眼眶发红。春郎是她和黎明唯一的儿子,甫一出生,便被郎中断言活不过十八。一想到如今已五个月大,却瘦的跟皮包骨似的春郎,崔爱爱便自责不已。去岁,她快要临盆那两月,黎明被派去千里之外的黄州出外差,音讯断绝,她日日担惊受怕,食不下咽,动了胎气,才祸及了腹中胎儿,让春郎落下这气血不足之病。  这赤灵芝乃药中极品,十分稀缺,大部分都被当做贡品送入了宫中,偶有散落到民间的,也大多被权贵们以各种方式搜刮了去。上月,她和黎明听说济安堂新进了几株赤灵芝时,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觉,可第二日一早去店里打听了价格后,便再也笑不起来了。  最小的一株赤灵芝,也要三千两银子,而丈夫一年的俸禄加起来,还不到五两银子。那等名贵的东西,根本不是他们能买得起的。阿爹为官清廉,这些年当官攒的积蓄,光供养几位姨娘日常开销已是左支右绌,也根本无法在银钱方面给她帮衬一二。  看着妹妹变戏法似的把赤灵芝摆到了眼前,崔爱爱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许久,才敢伸出手,轻轻摸向躺在盒子里半卷着的伞状物什,泪水,不觉就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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