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被撞得眼冒金星,许久都缓不过神,耳边只闻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四面迅速包抄了过来,密密匝匝的火光直刺得她睁不开眼。 “哇哇哇哇!抓到了!臭死鬼,看你往哪里逃!” 一个脆生生的少年声音咋呼道。 夭夭拿袖子挡住火光,抬头一望,只见这数尺见方的狭小区域里,竟是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身着红色夔龙服、头戴乌纱、外罩赤色披风的锦衣卫士,无一例外腰间挎着宝刀,手中举着火杖,神色威严、目不斜视。 是……夔龙卫! 多年前龙城满城的鲜血和惨烈历历在目,夭夭只觉透骨寒意一点点爬遍全身,渗进肌肤血液里,令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牙关也咬得咯咯直响。 “喂喂,臭死鬼,你是死了还是傻了,怎么动也不动?”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夭夭悚然回神,才发现这杀气腾腾的包围圈中,竟然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锦袍,腰束玉带,背负长弓,足蹬一双镶着宝石的鹿皮靴,头发歪歪的束在脑袋上,脸蛋生的甚是俊俏,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画上的小仙童。 此刻,这少年正趾高气昂的指着她,对那群夔龙卫高声喝令:“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捉住这只厉鬼!” 普通的野鬼,只有魂魄,没有实体,普通人只能看到他们魂魄凝成的一团鬼火,看不到他们的模样,但修为极高、能以魂魄结丹的厉鬼,却有本事化出本体,显露在人前混淆视听。若非修为极高之人,根本分辨不出他是人是鬼。 这少年显然是修为不够,把她当作了能化为人形的厉鬼。 那群夔龙卫神色一变,刷刷抽出长刀,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她。但因忌惮她厉鬼身份,脸色都格外凝肃,并不贸然动手。 一人紧张的提醒道:“小郡王,此女很危险,你切不可靠近。”立刻有几名夔龙卫策马挡在那少年跟前,护他周全。 夭夭把头埋得更深。以她生前的身份,若真落入这群夔龙卫的手里,就算不被挫骨扬灰,只怕也不得好死。 顷刻间,死而复生的喜悦荡然无存,恐惧如一张无形的网,将她一层层的缠缚起来,令她呼吸困难,胸中窒闷。 “一只女鬼而已,有甚可怕?你们都让开,莫跟我抢。” 那少年显然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见跌在树下的夭夭一直不动,嘀咕了几句,命众夔龙卫散开,转着双乌溜溜的眼睛,背手朝她走了过来,口中道:“该不会真被吓死了吧?” 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欲扯她衣裳。夭夭死死一咬牙,见他身上只挂着柄长剑,并无什么厉害法宝,体内透出的灵力也甚低微,再不犹豫,倏地伸出拧住他脖子,将他用力拖了过来,死死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则迅速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 许是被恐惧逼入了绝境,她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拼尽力气掐住那少年的脖子,好握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少年显然没料到她这只“死鬼”会突然出手,小脸一白,那股趾高气昂的劲儿荡然无存,立刻吓得嗷嗷惨叫起来: “鬼!鬼……!你们这群废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救我!” 众夔龙卫果然骚动起来,打着圈往前逼近一步,一人横目喝道:“大胆女鬼!快放开小郡王!” 小郡王? 没想到,误打误撞还抓住个重要人物。 夭夭顿时有了些底气,背部紧贴着大树,把手中簪子抵到那少年颈间,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镇定平稳的道:“我并非鬼。都退后,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虽如此,她声音依旧带了丝轻微的抖动。她也并不想冲动的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可重活一次,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若真被误当成厉鬼落入这群夔龙卫手中,等待她的只会是生不如死。 那些夔龙卫显然并不好对付,听了这话,也只拿眼睛冷冷盯着她,似在考量,并未往后移动分毫。 夭夭冷汗透衣,手脚已开始控制不住的发软。夔龙卫的狠辣与手段她是见识过的。此时背靠大树,拿这小郡王做挡箭牌,那些夔龙卫还能有些顾忌,若一旦离了大树做遮掩,她只怕没逃出几步,便会被人从后背一刀斩成两半。而等死了之后,她的魂魄多半又会被他们当成野鬼捉走,受尽磨蹉,连鬼都做不成。 可若不逃,这样死撑着,又能撑到几时? 这世上,大约早没人记得她是谁了。就算知道,也会毫不眨眼的就地诛杀她这个乱臣之女,去领取丰厚的赏赐。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毫无凭恃。 折腾了这一遭,夭夭不得不承认,她运气可真是背到了极致。生前不得善终也就罢了,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还没来得及睁眼瞧瞧明天的太阳,竟又要以更憋屈更惨烈的方式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连丝念想也留不下。 那群夔龙卫的耐心显然在逐渐耗尽,一双双阴冷的眼睛,已透出杀气,连他们□□的坐骑,也开始用前蹄暴躁的刨着脚下的地面,扬起阵阵烟尘。 夭夭暗叹了一口气,开始重新打量周围环境,已经从思考如何逃生,改为思考被砍死后如何保全自己的魂魄。毕竟,她还有五年时间去搏一搏第二次借尸还魂的机会。 “哒、哒、哒” 空气已绷成一根拉满的弦。这时,包围圈外,忽然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 听动静,不像是大队人马,只有几个人的样子。方向却是奔着这边。 “小郡王!”“小郡王!” 有人隔着夜色喊道,高举着火杖,并催马朝这边行过来。 看来,是其余夔龙卫听到动静寻了过来。夭夭顿生出一股回天无力的宿命感,狠狠一咬牙,手上也跟着加大力气,五根指头几乎都要捏断了。被她攥在手里的少年一听到这声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一个鲤鱼打挺,猛烈的扑腾了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呜咽:“姐夫!姐夫!姐夫快救我!” 姐夫?? 夭夭顺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瞧去,面色雪白,额上沁着汗。一面希望来人是个明事理的高修为者,能一眼看出她不是厉鬼,还她清白,一面又忧心来人是个心狠手辣的暴戾人物,根本不受她威胁,便能将她轻松拿下。 马蹄声缓。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迅速往两边靠拢,让出中间一条窄道。 一人挽着缰绳,徐徐策马而入。是个同样身穿红色夔龙服的青年,头罩藏青色乌纱,乌纱左右两侧各镶着一只金色夔龙兽,面若敷粉,唇若涂丹,眉目如同墨画,生得极俊秀,乍一看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与这帮凶神恶煞的夔龙卫气质格外不同。身后还跟着另两名夔龙卫,看品级,应是他贴身护卫之类。 “宋副使。”见他过来,众夔龙卫纷纷在马上抱拳行礼。 青年一脸风尘,头上乌纱和身上的夔龙服还沾着几片落叶,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秀眉微蹙,问:“小郡王呢?” 立刻有夔龙卫道:“副使当心,小郡王被这女鬼挟持了。” 那人这才注意到被困在树下的夭夭,以及被夭夭掐住脖子按在地上的少年,拧眉看过去。 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少年如受伤的小兽般嗷呜两声,剧烈挣扎起来,喉咙却已被钳制的发不出声音。 因夭夭低垂着头,且躲在黑黢黢的老树下,众人并不到她面目。青年又催马靠近了些,目中闪过一丝讶异,急道:“这位姑娘,我知你不是鬼,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有事你同我讲,快些放了这孩子。” 听到这声音,夭夭终于慢慢的抬起头,隔着刺目火光,呆呆的望着那人的眉眼,顷刻,面上血色顿失,浑身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滞住了。 整座荒山都在剧烈震荡,她却忽觉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连远处奔腾如雷的喊杀声与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如果说,重活一次,她最不愿看到哪个人,最好同他老死不相往来,这人若排的第一,无人敢排第二。 宋引,字公瑾,东平侯次子,以文采著称于世,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 若不是惨烈的死过一次,夭夭定然也会以为,端坐在马上的人是个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面和心善,胸怀慈悲,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平日里定然只是提笔研磨,没沾过半点血腥,说不准还会心存侥幸,到他马下苦求一番,期盼这人能大发善心,证自己清白,饶自己一命。 可经历过五年前那场噩梦,再看这张脸,夭夭只觉毛骨悚然,寒意从脚底直蹿到每一根毛发之上。 五年前,作为震动朝野的“元武之乱”的最后一个余孽,她被自己的未婚夫亲手送到祭台之上,抽出魂魄,剖去元丹,挫骨扬灰。 自始至终,她那未婚夫,都一动不动的坐在观刑台上,眼睁睁看她一点点被摧残凌虐至死,连渣都不剩。整个过程,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不敢替她说半句求情的话。 那个“大义灭她”的人,就是宋引。 夭夭扯了扯嘴角,左胸那块地方,控制不住的一阵阵抽痛。若非亲身经历,她又如何能想到,看起来如此光风霁月的谪仙般的人物,竟会是那样阴险、狠辣、懦弱、自私。 此刻,那种魂魄抽离之痛,元丹被剖之痛,仿佛齐齐被唤醒出来,狠狠撕扯着她浑身神经,令她神智昏胀,冷汗透衣,恨不得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撕成碎片。 她攥得实在太过用力,手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那被他掐着脖子的少年脸憋得涨红,痛苦的挣扎起来,终于艰难发出声音:“姐……姐夫救……我!” “姑娘,快住手!你可知你挟持的是何人?!”宋引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 夭夭冷汗淋漓的睁大瞳孔看着他,嘴角忍不住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呵,姐夫?她做鬼的这五年,宋引果然在人间过的甚是滋润,竟已成家立业、娇妻在怀了。也不知午夜梦回,他还不记不记得五年前祭台上那一幕幕,还记不记得与她指腹为婚的那个可笑的婚约。 见劝说不管用,宋引匆匆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待与夭夭双目对上,脚步忽一顿,似乎愣了愣,脸色唰得白了。 这时,随他一起来的两名夔龙卫也跟着下了马,朝这边走来。待看清夭夭的脸,其中一人双目陡得睁大,指着她,结结巴巴的道:“菖、菖兰郡主!” 又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夭夭心弦一颤,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陡然透出一口气,从旧时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直到这时,宋引似才从怔愣中回过神,转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望着她又惊又喜道:“菖兰,真的是你!” 菖兰?? 夭夭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确定是在唤自己,错愕不已,手一松,手里那快被她攥得断了气的少年终于趁机挣脱了出去。 宋引又往前逼近一步,双手一伸,似乎想握住她的手,目中涌出她曾经熟悉的某种炙热光芒。夭夭本能的往后一避。 宋引手僵在半空,苦笑道:“菖兰,你还在怪我么?” 顿了顿,又有些落寞的道:“没错,你该怪我,是我鬼迷心窍,做出那等糊涂事,才伤了你的心。这两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扪心自责,一想到你孤身入了黄泉,只恨不得随你一起去了才好。” 若在以往,自己定会被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辞感动吧。夭夭不合时宜的想。 然而此刻,她却只感觉到了心头泛起的那阵恶寒。 正惊疑这菖兰郡主和宋引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忽觉腿上一重。低头一看,那被她扔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死死抱着她的大腿,激动的嗷嗷叫道:“阿姐,阿姐!真的是你显灵了吗?!” ……阿姐?? 夭夭一懵。若她没记错,方才这少年唤宋引为“姐夫” 莫非—— 夭夭脑中嗡得一声,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冲得她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至此,她终于搞明白,她借的这具躯壳,应该就是那夔龙卫口中的“菖兰郡主”。 而这位菖兰郡主,不仅是那小郡王的姐姐,还是那个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嫁给了宋引的女人。也难怪不得善终,被胡乱埋在了这荒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