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丫的家背着街道,大红色的砖和青灰色的瓦经历过多年风雨,已经爬上青苔。陈芝芝还没有到近前,就已经闻到一丝丝淡淡的海腥味。 转过屋角,只见桂丫正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她一身淡青色的布裙,腰间扎着一条黑色的大围裙,长发利落地梳成麻花辫,用一块花布盘在脑后。 见到陈芝芝她们来,桂丫脸上随即泛出一抹笑意,她扬了扬手里的海蛎壳,表示现在不方便,笑着道:“你们自己上屋里拿凳子……” 香桃从屋里端了三把小木凳出来,陈芝芝和林春杏动作一致地拖着下巴,坐在桂丫对面,看着她开着手里的海蛎。 桂丫左手握着一枚大大的海蛎,七八个牡蛎背靠着背,相互依附在一起。而她的右手拿着一根粗短的撬子,尖头是扁扁的,利落地往海蛎壳上的细缝一撬,坚硬的壳随即被打开。 肥嫩的牡蛎附着在灰白色光滑的壳内,桂丫用扁平的尖头往壳内刮了一圈,一只完整肥白的牡蛎从壳中滑落,掉在桂丫身前的木盆里。 陈芝芝望过去,环抱大的木盆里,已经盛了一半的牡蛎,浸在略微浑浊的海水中,等着用前的清洗。 桂丫利落地撬着下一枚,抬头看了眼对面动作一致的两人,笑着问陈芝芝:“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我还想着下午空闲点,去找你呢!” 陈芝芝看着一只只肥硕的牡蛎从壳中被刮落下来,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爽快感。 其实她一直觉得开牡蛎这活儿,和挑黑头粉刺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经历万险,撬开硬壳,然后把它们从里面勾出来,这种感觉实在太奇妙了。 陈芝芝穿越前,也是闽南沿海长大的姑娘。小时候她见祖母开海蛎,陈芝芝也喜欢凑热闹,只可惜她不得要领,总是被壳划得满手是伤,随后就放弃了。直到她遇见黑头粉刺这件美容事业。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上次说好的,十天后再继续。”陈芝芝拖着下巴回答桂丫的话,目光却盯着桂丫手里海蛎瞧。 陈芝芝说的是桂丫的脸。 桂丫从三年前来了初潮,脸上总是长酒刺,尤其是两颊和额头的地方更加严重。 远远看倒不觉得如何,等站在近前,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她脸上密密麻麻的冒出许多小凸起,有些尖头已经冒出米粒样的青白色脂栓,严重些的,还发炎泛红。而有些则像一粒粒小丘疹,中间带着一点黑。 前者是白头粉刺,后者是黑头粉刺。 其实十几岁的姑娘哪个不爱美。桂丫原本也是个相貌清秀的小姑娘,突然之间冒出这许多酒刺来,又疼又痒,样子还不好看。背地里也是偷偷掉了不少泪。 有时候桂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脸,触手之处皆是起起伏伏的小颗粒,不复年幼时那般柔嫩光滑,心中更觉得难受。 很多时候,桂丫都忍着不去照镜子。因为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桂丫心中就会按耐不住,凭空用手去挤它,好不容易这处结痂了,看着好像要好一些了,另一处又大片大片地发了出来,好似无孔不入一般。 肖婶做母亲的,当然也在意女儿的样貌。女儿长得好看些,也是她嫁个好丈夫的资本。肖婶日夜辛勤,攒点钱不容易,却也不吝啬地带桂丫去看郎中。 只是药也吃了抹了,钱也花了不少,总是反反复复地不见彻底的效果。到后来,母女二人心中都有些心灰意冷。 桂丫心中尤其难过。原本她还在摊子边开海蛎,热络地招呼着客人。后来她脸上长了这些,客人都会或关心或顺嘴多问几句。 问的多了,议论的也多了,桂丫感觉满大街的人,谁往摊子前走过,都会往她脸上看一眼。桂丫觉得难堪得很,索性躲到屋子里来,不再出去了。 陈芝芝和林春杏是经常来肖婶这边买蚵仔煎的,算是常客。当时,陈芝芝与桂丫只能算的上认识,不算熟络。 原本人前总是笑脸相迎的桂丫一日比一日沉默,陈芝芝很明显能感觉到她的异样。 往常陈芝芝来买东西,桂丫总会笑着和她说几句,后来摊子前凡是有年轻女孩子经过,桂丫从来都是低着头不说话的,沉默地摆弄着手里的海蛎壳,到后来,肖婶的蚵仔煎摊旁,已经没有那位少女的身影。 陈芝芝太明白样貌上自信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虽然她对桂丫脸上的酒刺心痒难耐,可那时候她刚被陈宗顺罚过警告过,她更不敢随意开口去“拐骗”人家小姑娘。 约莫半年后,有一个媒婆上门给桂丫说亲,说的是隔壁县的一个男人,听说是个鳏夫,还带着两孩子,聘礼还算过得去。 肖婶不乐意,自己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干嘛要上赶着给别人当后娘,二话不说直接拒绝了。 媒婆听了,当下脸色就变了,对着肖婶说话很难听:“你女儿都成麻子脸了,能嫁这样子的人家已经很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气得肖婶抡起扫把打得媒婆满街跑,媒婆手脚没有肖婶利索,小腿肚上被肖婶挨了好几棍。 好不容易被街坊邻居劝住了,媒婆还站在街头嚣张道:“哼!挑三拣四的,以后就让你女儿嫁个麻子脸,麻子和麻子凑成一对得了!”见肖婶又抡了扫把又要来打她,媒婆这才撒丫子跑了。 这事儿闹得有些大,陈芝芝隔了两条街都听到不少八卦和风声。 第二日她和香桃去肖婶家买生海蛎,谁知肖婶摊子也没摆,只一个人坐在巷子口,一边开着海蛎,一边抹眼泪。 往常她来买蚵仔煎,肖婶很厚道,不是多下点牡蛎,就是多打一勺予她。陈芝芝看着肖婶这样,多少有些心酸。 “哎呀,我们家桂丫伤心着呢,昨儿一宿没吃饭了,劝也不听。你们都是差不多年纪,你好歹替我劝劝她吧。”肖婶见陈芝芝给她递帕子,心里依旧酸得很。试问哪位做母亲的,愿意看见孩子被别人家这般贬损。 桂丫当时也听到媒婆那些难听的话,见母亲难过成这样,街坊邻居又是议论纷纷,更觉得心灰意冷,一个人躲在屋里一宿都没有出来。 肖婶心里担忧,只能拜托陈芝芝去劝女儿,嘴里骂着昨天那个三寸烂舌头的媒婆,“天杀的马婆子,哪天让我见着一次,我就缝她一次嘴!” 陈芝芝应了下来,当天好不容易敲开桂丫的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险些被吓晕过去。 桂丫被那个马媒婆刺激得不轻,看着镜中的自己,更觉得无耐难过。她躲在屋里一个晚上,用手把脸上的粉刺全挤了。可她又没有章法,一时额间脸颊一片血迹,配着那些指甲印和红通通的眼圈,更是触目惊心。 幸好陈芝芝前世看过不少血肉模糊的脸,被吓了一跳之后勉强镇定下来,不去提她脸上的事情,温声地劝慰着桂丫:“肖婶见你一宿没有吃东西,正担心着呢!”她把手边的一碗清粥递给桂丫,温柔地看着她。 桂丫见陈芝芝笑语温柔,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探究和打量,桂丫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口里哭骂道:“谁愿意长这劳什子东西?作甚这般作贱我?” 桂丫大哭了一场,勉强镇定下来之后,陈芝芝就让香桃给她打了一盆清水,洗净脸上的血痕后,才抽抽噎噎地吃着粥。 因为这个缘故,桂丫和陈芝芝渐渐熟络了起来。陈芝芝也是趁那个时机,适时提出要帮桂丫治治看。 被媒婆的话伤透心的桂丫,因为陈芝芝的温柔宽慰和有意引导,稀里糊涂之中,破罐破摔地答应了下来。 两个月下来,陈芝芝前后总共帮桂丫做过三次疗程。虽然不敢说全部好全,恢复到当年没有发痘痘前一样,但是好歹控制住酒刺不断蔓延的趋势,慢慢地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今儿个把东西一起带过来了,你要是得空的话,我今天就帮你再弄一回。”陈芝芝看了桂丫一眼,提议道。 因为桂丫低着头,所以陈芝芝只看到她的额。上次她帮桂丫挑过的粉刺,已经慢慢地结痂,脱落之后露出新皮。 因为年轻,所以皮肤也恢复得比较快,颜色和周旁皮肤的有些淡淡的色差,但也慢慢趋同。也有局部之处又发出新的粉刺,却比之前一片片爆发出来的,要好的多。 桂丫闻言低头看了看盆子的牡蛎,心中估摸着这些够不够母亲今天一天的用量。 肖婶这时端了三碗热腾腾的蚵仔煎进来,香桃见了连忙上前帮忙接过。 因为前头还在忙,肖婶没有留下陪几位小姑娘多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盆子,笑着对桂丫说道:“那些够了,你和春杏她们一处玩着,明天再弄也不迟……” 桂丫清脆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笑看着对面三人的狼吞虎咽。 扑鼻而来的是蚵仔煎浓浓的香味,粉裹着牡蛎和鸡蛋,香浓的气味在舌尖化开。陈芝芝被热乎乎的牡蛎烫的直哈气,囫囵吞枣似的嚼了几口便咽了下去。 要说在穿越这事上,老天爷眷顾她两个地方。一是把她的宝贝箱子一起穿过来了,二是让她穿到异时空的泉州,最起码形式上她还是没有离开故土,依旧可以在大街小巷吃到儿时念念不能忘的美味。 桂丫看着对面三人吃的津津有味,院子里又飘着香味,她难以克制地咽了咽口水。 桂丫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母亲做的蚵仔煎了,因为陈芝芝告诉她在脸好之前不能吃,就算想吃,也只能偶尔。 可是为了脸上快些好,自打陈芝芝告诉她,桂丫就一丁点都没有碰。 陈芝芝自然注意到桂丫热切的目光,想起自己说的话,她就有些歉疚。因为蚵仔煎这种东西,好吃是好吃,但是做的时候必须重油才能香,而且海鲜都是发物,桂丫碰不得。 陈芝芝之前猜测过,桂丫脸上时好时坏,和她每天一碗蚵仔煎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当时她想了想,就建议桂丫暂时先诫一段时间。 让人家暂时禁掉生鲜,自己却偏生在人家面前吃的欢快,实在罪过。 “其实,吃一点点,也是不要紧的。”陈芝芝用手比了比,还没有半只牡蛎大,说着,陈芝芝用干净的勺子挖了一口,递到桂丫面前。 桂丫显然有些意动,陈芝芝见她咽了咽口水,目光一直盯着眼前的勺子瞧。 她紧紧抿着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还是算了吧!” 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一个少女爱美的决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