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卖儿鬻女的事,原本还有个顾家的大义遮掩,如今这少年赤/裸裸地说了这些话,事情就不那么好听起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连一边看诊的郎中脸色都有些不对了。
谢石却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道:“楚家要卖了她。”
束太太的脸“腾”地涨红了。
连束氏都跳了起来,道:“你这个小野种,怎么敢这样说话……”
谢石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口气淡淡地道:“如今刘虎都死了,又何必非要卖给李家,不如就卖给我。”
束氏面皮紫涨,十分的难看,一口气没有骂尽,还想说些什么,束太太却不由得权衡起来。
李家是大户,这少年看上去却是个难缠的劣主,小姑和外甥孤儿寡母,与官府没有什么往来,大不了不过闭门锁户,但招惹上这些小痞子,对方可不在乎什么道义脸面——何况那虎哥在小姑口中那样的可恶,在这少年嘴里却轻飘飘地就死了,可见这些闲帮不是茹素的……
她团团地转。
在旁边等着伙计们赶回来的、一直充作个隐形人似的客栈掌柜嫂子忽然惊呼一声,道:“楚小姐,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连谢石也不由得愣了一瞬,看向床帐里。
被子里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来,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葡萄似的眼在掌柜嫂子、陈郎中、谢石、束太太和束氏身上一一转过去,又转回来,落在谢石的身上。
谢石心中升起一缕罕见的悔意,为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听到了他欠妥的言辞——
楚烟却在与他短暂的对视之后,长睫微微扑朔了一下,缓缓垂了下去。
束太太也不由在心里跌脚暗呼“失策”。
话不能说透,一旦说透了,彼此就都没有了退路。
这个外甥闺女,束太太品来品去,总觉得有几分超人之处。
如今不知道她把话听到了几分,倘若还坚执要把她送到李家去,那就结了仇了,假使往后她真得了李太太的喜欢,将来的事恐怕不大好说。
至于这个小姑口中的小痞子……
束太太看着小姑,冲她连连地使眼色。
束氏却好像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出。
束太太牙都咬碎了。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是怎么个好命,这副扶不上墙的性子,却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这个时候,当娘的不上去说几句软和话,还等着人家端菜上桌吗?!
她把心一横,脸上就露出笑来,挤到床沿上坐下来,握住了楚烟的手,道:“阿烟,你是我的亲外甥闺女,舅妈只有盼你好的。如今李家太太看重你,虽然还没有过礼,却已经使了体己的妈妈来看顾你了。这位小公子,”她扭头示意了一下,道:“怕你在咱们家里受了委屈吃了苦,也愿意往后照应你。阿烟,这个主意,须得你自己亲自来拿,你……”
楚烟重新抬起头来,看了束太太一眼,把指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又仰起头,静静地看着谢石。
谢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年人神色冰冷,目光平淡,沉静地笼在她的脸上。
楚烟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发出声来,谢石就微微躬下/身,侧过头去耐心地听她说话。
楚烟嘴角艰难地牵了牵,哑声问道:“先生……”
谢石沉默了一瞬,沉声道:“我会处置好先生的后事。”
女孩儿缓缓地点了点头,有滴晶莹的泪水瞬息之间从她眼角滚落,跌进柔软乌黑的鬓发间。
她伸出手去,缓慢而坚定地牵住了谢石的衣角,声音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道:“我跟你走。”
谢石在那一瞬,只想起许多年前,他被义父带着,到深山里去野猎的情景。
一只失去丛林的小鹿,一路上跌跌撞撞,受了许许多多的伤害和委屈,却依然试探着来饮他掌中的水。
被生死、鲜血和命运死死压住的一颗少年丹心,也在这一刹忽然闯进一只懵懂的幼鹿,让几乎停滞的心脏慢慢地、缓缓地重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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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乘的鹿车停在了楚宅门口的街道上,马车和护卫紧随其后,鱼贯排列成行。镇子里李、楚、陈等大姓大户的里长、族长都得知了消息,匆匆地赶过来,把这条不窄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鹿车里寂寂无声,片刻的寂静之后,随后的第二架马车里才有人跳下车,向一众族老抱拳团团行了一礼。
他露出脸来,人群中不由得有人倒抽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