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没有月亮,宝蓝色的天幕上只稀疏地挂着几颗星星。 凤息悄悄地来到白日刚来过的荒园,躲在干枯的老桃树下,两只眼睛比夏日荷叶上的露珠还要晶莹。 当然,一片漆黑下,室内什么也看不到。 她静静贴着墙听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探身从窗户上跳了进去。 轻轻地推开屏风,就要迈进去的那一刻,突然间寒毛直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她想退回去,这时候却有一缕声音仿佛月夜里幽怨的箫声响在她的耳边:“你终于来了……” 凤息听出这是周允生的声音,忍不住缓了缓,深呼一口气道:“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躲在这里要吓死人啊!” 周允生轻声道:“并不是存心吓你,我只是在这里等你。” 凤息一下子回过味来:“你知道我要来?” 灯点了起来,是微黄的光,和院子里凛冽的北风相比,室内一下子有了一种温暖的家常味。 暗夜里看不到表情,而在灯下,凤息顿时感觉到了尴尬。 大晚上的跑到人家家里,哪里是君子所为。 周允生即使不说,可是他故意在屏风后的花树旁等她,可见早已经知道,她之前的想法了。 偷窃,绝对不是什么值得摊开说的事。 没有灯,她还可以悄悄地溜走,来个死不承认。 而现在,却是想耍赖也没有脸了。 周允生将屏风拉好,引她到桌边坐下。 凤息这时候才发现,他只披着一件月白的外衣,整个人干净得可以和聚散的白云媲美。 最重要的,他的脸竟然又是十几岁的样子。 凤息大吃一惊,此刻早忘了之前的羞耻,向他问道:“你,你的病好了?” 周允生带了点笑意道:“不知道你是想要我的病好起来,还是希望它越来越严重,直到不治而亡?” 凤息心里也的确是纠结。 按理来说,她受了黄婵的重托,只需要将周允生拉到无量河里受死,在把他的魂魄囚禁个千年万年,这桩事也就了了,她也可以赶紧离开这个多雨水的世界了。 可是,她并不想这样。 也许是因为,黄婵真心爱过周允生,如果能让黄婵知道这一点,她的怨恨会消失得更快,以后的人生也会更平和。 当然,从她见周允生第一面,就难以相信他会那么狠心对黄婵。 有些人善于伪装,但是再会伪装的人,有时候也会流露出真实的神态表情。 从周允生偶尔流露的神色中,凤息直觉上一世的事绝非那么简单。 也许,她骨子里也不相信,上天既然肯赐予他那样的玉质清雅,他的心能差到哪里去。 有一点她不肯承认,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就是,一旦事情结束,她和柳予安的情缘便也戛然而止,再无瓜葛。 生生世世。 凤息心中百转千回,接住周允生满含期望的目光,终于笑道:“周公子说笑,你我无冤无仇,我当然是希望你的病赶紧好起来。” 周允生却是不敢相信,下意识道:“无怨无仇?我倒是希望,我们之间有怨仇。” 凤息道:“你这话,我却又听不懂了。倘若我们之间真有旧仇,难不成你还自愿赔给我一条命?” 周允生看向她,目光里的愧疚满溢而出:“只要你想要,我愿意给。” 凤息被他的目光盯得有点不舒服,迅速躲开了:“好好的,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周允生道:“请说……” 凤息口渴,抿了一口茶道:“白日里我和柳予安来瞧你,你同他讲,会将一切告诉我,此话可当真?” 周允生又替她斟了一杯茶,笑道:“自然当真……姑娘可觉得这茶有什么特别之处?” 黄婵心里藏着事,现在哪有心情去品茶,再说她本来对各种茶就不敏感。 然而周允生问她,想必这种茶也是个线索? 她带着试探的心情又尝了一口,果真发现了不同,便蹙眉道:“这好像不是茶,虽然我喝的茶也不多,但是,这味道像是什么花……” 周允生展眉而笑,仿佛得了什么稀奇的珍宝,冲她点头道:“你猜的不错,这种花本来并不是泡茶用的,只是我喜欢得紧,便将它们晾干,泡茶来喝,心里也算有个念想……” 凤息不解,道:“你既然喜欢得紧,为什么不让它们挂在枝头呢?人都说采花的人并不真心爱花,真正爱花的会给它浇水……”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允生的笑声打断了:“浇水太多,会淹死它的。你瞧瞧仙陵这个小城,像是缺水的样子吗?并不是我不爱真心爱它,只是这种花本是生在阳光下的,在仙陵难以成活。即便想尽办法,侥幸得了几朵花,却也是很快就会凋零。一旦凋零,就会融进泥土,再难得见天颜。我在它开得最盛的时候采了它,拿来泡茶,便可日日瞧见它……” 凤息想了想,方道:“你这份喜欢,怕是会走近偏执。” 周允生道:“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即便偏执,也不过白驹过隙。” 凤息突然想到他屏风后当做宝贝一样的花树,压了情绪道:“这种花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我可以瞧一瞧吗?” 周允生看向她,微微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凤息挑眉疑惑道:“真的是屏风后的那株花树?” 周允生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你也喜欢?” 凤息知道这是试探,忙笑道:“女子爱花,没有什么理由吧。我瞧着好看,当然想占为己有。虽然手段不光明,想做一次采花贼,但是你是理解的,这都是因为爱啊!” 这席话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却在对上周允生静默的目光时红了脸。 周允生笑道:“你既然那么喜欢,想必也知道这是什么花吧?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个时候跑来摘花吧?或者,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花,而是……为了我?” 凤息白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自作多情!我怎么就不是为了花?人人都说仙陵多雨多花妖,我瞧着那花生得那般惊艳,生出的花妖定然也不差。” 周允生摇摇头,笑道:“这话不实,可见姑娘并不信任我。” 凤息自然不承认,针锋相对道:“何以见得?” 周允生道:“姑娘并不看重颜色。况且,那朵花胜在娇俏明艳,要说有多惊艳,却是没有的。” 凤息赌气道:“谁说的,我就看重颜色。” 周允生摇摇头,无奈笑道:“如果姑娘看重颜色,何以心仪之人是柳公子,却并不是我?” 这问题直击心灵,凤息一时有点懵,怎么突然聊到这上面来了? 周允生看她神态失措,又道:“难道姑娘觉得我颜色不够?可是初见时,姑娘眼中的惊艳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凤息被人揭了老底,便也不再顾及什么:“好,我说实话,你的确惊艳了我,可是我已经有心仪之人了,断不能见异思迁。” 周允生颇为赞同:“姑娘见过的花也应该不少,为什么明知道这株花树已经有了主人,还要行抢夺的心思呢?” 凤息以为,他作为谦谦君子,不可能这么直接地摊开这件事,故意让她为难。 毕竟,刚才瞧见她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及此事的意思。 心思当真是深。 凤息便也不再伪装什么形象,慨然道:“你既然白日就发现了这件事,为什么不同我直接说明呢?” 周允生道:“白日里你故意躲开我,你以为我瞧不见吗?况且即使你没有那个心思,我也会给你创造条件让你来的。” 凤息指着他道:“你就是故意的。屏风故意立在那里引我去看,是也不是?” 周允生并没有否定,叹息道:“我如果不多花点心思,见你一面都困难。” 说起这个,凤息更生气了:“我们在店里等了你两日,你却是为何不来?” 周允生道:“我那副面容,且不说一出去就会丧命,就是能活着去见你,怕也会吓着你吧?” 凤息醒过神来:“你的意思是,你的面容白日是老翁,晚上会好恢复过来?” 周允生点点头:“正是这样。所以,我才想办法在晚上见你这一面。” 凤息笑道:“好,你既然想见我,必然有话要说。如今我洗耳恭听,你且一一道来。” 周允生笑了笑,正待细说,突然皱眉朝窗外瞅了一眼:“细说,恐怕是不能了……” 凤息疑惑:“这是为何?” 周允生道:“柳公子过来了。他当真在乎你得紧。” 凤息笑道:“你倘若遇到一个在乎的人,想必也会这样吧。” 周允生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是呀,也会这样……曾经我真的遇到过,不过,却终究是错过了。” 凤息道:“你是说你的大师姐?” 周允生摇摇头:“不是她。我不欠她的,我亏欠的,另有其人。只是,世事无常,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