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由这一问,让叶慈听出了太多讯息。她手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但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她微微垂下眉眼,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朕只是害怕。” 沈由对当今圣上的惶恐毫不意外,他似乎早已习惯了皇上的小心翼翼,“皇上莫要担心。臣以为,定南王虽手握十万大军、拥兵自重,然叶阁老尚在,皇后娘娘又身在宫中,他们就算有造反之心,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不足为惧。” 叶慈藏在袍袖中的手暗暗握了握拳,“皇后在定南王府那么多年,说不定早就……”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沈由随着她的话语瞪大了眼睛,心道:“陛下先前多次说过这件事不要牵扯皇后,今日却也怀疑起枕边人来。” 他沉吟了片刻,“可是如果现在收了定南王的兵权,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而且您上回也说了,南越贼心未死,南疆不能无人,可是如今大齐上下,并无一人可代替定南王。”他说着,不由沉沉叹气。 定南王镇守南疆数十年,又刚打了胜仗,此时强行收回兵权,天子岂不成了过河拆桥之人,不但十万大军心中不服,就是南疆百姓也会不服。是以,不如先留着,反正皇后在宫中做人质,定南王颇为疼爱自家这个外甥女儿,定然不会至她的生死于不顾,同时,南越一旦又来找事,定南王还可以帮着挡一挡,用不着朝廷再操心。 这算盘打的,叶慈都想给池延叫个好。她展眉笑了笑,“爱卿说得有理,只是世事难料,朕怕真有那么一天要动干戈,遂准备早做打算,先把蜀地的路修了,到时候我们也不至于受地势所困。” 虽然按照常理定南王是一时反不了,但是皇上一向未雨绸缪,万一定南王哪天抽风了,连亲外甥女也不要了,朝廷不得不出兵讨伐,到时候蜀地的道路就十分重要了。 定南王手下十万大军常年镇守西南,对当地地形肯定十分熟悉,而京中的不对则擅长平原作战,一旦两军对垒,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陛下所言极是,”沈由点头,他越发怀疑是皇后那边出了什么差错,但是帝王家事,他不好问,别惹得皇上伤心。于是只道:“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叶慈点了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该用哪些人你应当心里有数。” 沈由腰背挺直,眼中有光芒闪动,自信道:“陛下放心,工部里许阁老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想起许奉川还毫无所觉,叶慈先是嘲讽一笑,随即想道自己和许奉川又有什么区别,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她疲惫地闭了闭眼,“好了,下去吧。” 沈由走后,叶慈一个人呆坐了许久,直到窗外日头偏西。 程宝进来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叶慈站起来,揉了揉僵硬的腰,“去凤仪宫。” 凤仪宫里已经摆了晚膳,池延正慢条斯理吃面前的翡翠虾仁,听说陛下来了,他有些意外。 旁边站着布菜的宫人,他不好问,只好让人又盛了碗米饭来,又对宫人道:“让御膳房再做两道菜来。” 叶慈抬手,“不必了,朕没什么胃口,随便吃点罢了。” 池延便没再客气,两个人安安静静用完膳,宫人们都退下了。池延才问:“怎么又过来?” “我的凤仪宫,我想来就来。”叶慈起身,在殿内巡视一圈,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本《诗品》,翻开来看了看,“哟,这书倒是表里如一,没什么玄机。” 池延慢条斯理倒茶喝,随口道:“那是自然,我现在身在后宫,想看什么看什么,没人管得了我。” 叶慈抬头看他,“那么陛下究竟是想看诗词歌赋,还是想看权谋兵法?” 池延闻言抬头,看了眼叶慈,又垂下眼睫,吹了吹盏中茶叶,“我想看诗词歌赋,却要看权谋兵法。”他轻啜了一口茶,似乎被烫到,皱了皱眉。 他于是放下茶盏,“如今好了,我终于能看点自己想看的了。” 叶慈闻言笑了笑,把手里的书扔给池延,“好,那我就不打扰你看书的兴致了,还要回御书房批奏折。”说着就往门口走 池延“哎”了一声,叫住叶慈,“别太辛苦,早些休息。” 叶慈冷哼一声,“不劳您挂心。”说着,推开殿门,大步离去。 池延坐在原处,叹了口气,翻开手里的书,心不在焉地看着。 叶慈今日批阅奏折的速度比昨日慢了一些,到了亥时,才批了三分之二。 程宝在外道:“陛下,凤仪宫派人送东西来。” 叶慈疑惑,让人进来。 来的是云秀,她端着个托盘,笑盈盈道:“娘娘听陛下说胃口不好,让人做了山楂茶和陛下爱吃的点心来。” 叶慈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淡淡道:“放下吧。” 云秀放下托盘便退下了,叶慈看着那碟子里的椒盐酥饼出神,那是阁老府的特色。 先皇育有三子一女,其中池延和唯一的公主是一母所出,另外两位皇子是一母所出。先皇一碗水端平,让四个孩子都进了上书房读书。 叶慈得先帝青眼,进上书房给公主当伴读。 那一年,池延母妃去世,公主丧母,悲痛过度,常常称病,叶慈还要替她读书,把霍颐讲得功课记下来给公主温习。 没了母妃和姐姐依靠,池延在上书房的位置可想而知。 两个皇兄当时正得意,明里暗里欺负他。又因为功课不好,连霍颐也不待见他。 要是叶慈,她早就掀桌子大闹上书房了,或者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也算个男孩儿应有的样子。偏偏池延两者都不会,就会抹眼泪,跟那病病殃殃的姐姐如出一辙。 因为叶慈曾是长公主的伴读,所以池延对她也更亲近些。他总是红着眼眶,抽抽搭搭找她告状。 叶慈每次都打定了主意不帮他,雪上加霜地把他教训一顿。 池延被教训了也不生气,只是包子脸皱成一团,更加委屈。 “阿慈姐姐……” 衣袖被小胖手拉住。 “啊啊啊,我跟你说,这次是最后一次!下次别来找我!”叶慈把他甩开,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放着香喷喷的椒盐酥饼。 “给你……”叶慈把酥饼塞进那只小胖手里,“别哭了,没出息!”说着,大步离开,去找那几个欺负他的人算账。 叶慈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绪又翻了起来,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 当年装可怜让她替他出头。 现在……利用她牵制整个定南王。 可笑她一直毫无所觉,还一直想着护他周全。 面前刚出炉的椒盐酥饼像是在羞辱她,叶慈一抬手,托盘落地,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