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城五马街最里头的一栋三进宅院。 这宅子看上去应是很有些年头,墙角的青砖上泥灰剥落,门口那两座镇宅祥兽也逐渐棱角模糊,晕染出再明显不过的岁月斑驳痕迹。不过胜在构造雅致古朴大气,且内宅里明显最近才精细翻修过,宅院后头正好毗邻半坡的高树翠竹,清风拂过绿浪滚滚,瞬间教人生出几分脱离于尘世的安然静谧。 后宅正院的暖阁里头,绿水一边叠着衣裳一边忍不住惋惜:“小姐,咱们非得搬去赵府住吗?这地方虽然小了些,远比不了咱们在谷里的时候,但是有花有水有风景,倒也十分别致有趣,而且万事小姐一人做主,又清静又自在,不必那蛇蝎窝好上太多?”小姐的身子很需要静养,而赵府里头光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绝不可能是什么清净友爱的所在。 容清整个窝在软椅里头,腿上盖着条厚厚的兔毛毯子,怀里还抱着只珐琅莲纹的海棠式手炉,即便如此,精致无暇的脸上还是有些苍白。 昨晚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搅得她大半宿也没睡着觉,此时便忍不住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对绿水道:“搬是肯定要搬的。想要达成目的,以赵家大小姐的身份活动起来。总比其他方式便利许多,还能顺带着将十几年前的恩怨全部解决干净,辛苦学了许多年,总不能让我这一身的毒术白费不是。况且就算住也住不了多久,顶多等花神大会一结束咱们就可以再搬回来。对了,让你调查的事情查得如何?” 绿水将叠好的衣裳放入箱笼码放整齐,闻言点头:“都查清楚了:大庆国的永乐王爷姓李名旭,字君泽,是当朝皇帝唯一一位同胞兄弟,二者都是太后亲生。 兴元八年,这位王爷十三岁初上战场,自勤务兵做起,十九岁凭借军功晋升少将,二十三岁替代前任主将成为全军统帅,亲手创建了教敌人闻风丧胆的虎狼精兵,十多年来战功赫赫罕见败绩,不仅击退了素以强兵猛将著称的匈族,而且开疆拓土收复失地,为大庆彻底解决了北疆蛮夷之患。被皇帝册封为定远威武大将军,手握三十万兵权,事急可不遵诏令。 其王妃四年多前因难产病故,永乐王爷带着世子鳏居至今。此次的花神大会名为祈福,实则便正是为他挑选新任王妃所办。” 绿水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不由感叹道:“从咱们收集到的资料来看,着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容清点头。的确是了不得。十三岁从军,刀枪剑雨尸山血海,完全依靠军功一步步成长为三十万大军统帅,这番作为,绝非一般人所能达成,必是极强大极冷静意志力极其坚定之辈。容清将手炉又往怀中紧了紧,正因绿水提供的情报而陷入沉思的脑子里不经意间闪过一个念头: 兴元八年,那倒正好也是她离开延康城的时候。 “小姐,”绿水执着铜勺往坐踏旁的熏炉里又添了两勺木炭,然后倒了杯热茶递到容清手里:“这位王爷若果真如此出色,那你答应帮赵翩翩成为永乐王妃,岂不是便宜了赵家吗?” 捧着茶盏轻啜一口,热茶蒸腾的暖意教容清脸上浮出些微血色。她摇了摇头,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我说过帮她一把,可没保证过人家就一定能看得上她。成与不成,到底还是看她自己造化。再者,以赵子洲如今的位置,有个当上王妃的女儿对他,对赵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结党私营,权倾朝野,皇族最忌讳的两条他都占上了,若再加一条外戚坐大,距离大厦倾覆也不远矣。 不过即使真走到那一步,跟她也没有关系了。花神大会一过,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便会离开赵家离开延康,再不受这繁琐世事牵绊。 青山推门进来,拎着一只药铫恭声道:“小姐,药熬好了。” 绿水起身迎上去:“放在桌上吧,当心些可别洒了。”寻了块厚纱布包住铫子滚烫的手柄,微微倾斜,紫黑色的药汁便从壶口流下,汩汩倒入桌上的白釉瓷碗内。 一股浓郁腥涩的药草气味伴随蒸腾的热气迅速在暖阁中蔓延开,黏腻暗沉的药汁在洁白的瓷碗中微微晃动,只瞧上一眼便能猜测出其中定教人难以忍受的苦涩滋味。 绿水捧着瓷碗极小心的行至容清跟前,容清单手接过去,仰头几口便喝了干净,神色不动仿佛喝的只是极普通的清水,连眉头都不曾皱上半分。片刻后将碗还给绿水,拿着帕子在唇上擦了擦。 绿水赶紧递过一盘蜜饯:“小姐,快含上一枚去去味道吧。” 容清摇摇头,拿起之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然后笑道:“你当我是小白么,非得拿糖哄着才肯吃药。喝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绿水拗不过她,只能端起茶碗杯盏送回桌子上。途中踢了站在门口的青山一脚:“别憋气了,小姐每日喝上好几碗都能受得住,区区一点味道就能把你熏死了?瞧你这出息的,跟小白那只早早躲出去的傻鸟也没两样。” 青山默不作声的往被踢的地方摸了摸,然后悄悄将气息松了几分。 容清眸子里浮出几丝笑意,抱着暖炉在软椅上换了个更加舒坦的姿势,望着绿水心中不由叹一声:这丫头,忒暴力,随我。 暖阁外又有人求见,这回进来的是专门负责在延康城中安排一切事宜的陈寿,这处宅子便是他奉命提前安置下来。 陈寿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四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儿,看着和绿水差不多年纪,一进门边对着容清端端正正跪下来:“奴婢叩见小姐!” “这四个是早前公子命奴才备下的,”同样给容清行完礼之后,陈寿介绍道:“因这延康城里局势复杂,且赵府内人心叵测,要顾及的事项太多,怕绿水姑娘一个照顾不过来,所以另外准备了些帮手。小姐放心,都是按照谷中规矩调.教出来的,绝对出不了差错,您尽管安心驱使。” 容清的目光往四人身上转了一圈,然后随意往其中两个身上点了点:“这两个跟着我就行了,外头人多眼杂,总不好将底牌全教人看了去,剩下两个还留在这,若有其他差遣,也好方便行事。” 陈寿应下。 “我带着绿水青山明日便搬到赵府去,这宅子里还由你负责。”容清接着道,“有什么要你办的,我会让青山给你递送消息。” “一切谨遵小姐吩咐。” 陈寿又行了一礼,然后带着四名少女的其中两位退了出去。 容清抬手教指定的那两个站起来:“可有名字?” 一人答话道:“奴婢西竹,这是南蔷,还请小姐重新赐名。” 西南,剩下两个应该就是东北了。容清心道,然后望向二人:“名字不用改,就现在的挺好。陈寿说你们都是按照谷中规矩调.教出来的,那应当明白跟了我意味着什么吧?” 之前没开口的南蔷认真点头:“忠心不二任凭差遣,万事以小姐为先,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绿水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哟喂,都这么多年了,陈寿调.教人怎么还来这一套啊。” 容清捏了捏鼻梁:“唔,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除了忠心我对你们也没什么其他要求,该做什么听绿水吩咐便是。” 两个丫鬟应下,然后便按照绿水的吩咐端着药铫出去洗盘子了。 “瞧着倒还可以,也有些手脚功夫,就是有些呆。”绿水等二人出门之后摸着下巴评价。 “反正归你管了,呆也好傻也罢,以后都是你的手下。”容清懒洋洋的从软椅上站起来,又打了哈欠后走到铜镜前铺着厚厚毛毯的长凳上坐下,淡黄色镜面上映出她明艳动人、毫无瑕疵的脸庞。略微欣赏片刻后看向绿水:“药盒呢,取出来我要用。” 绿水打开梳妆台旁的漆彩鎏金蝠纹木匣,从里头拿出一只梅花造型的镂雕玉盒递到容清手上。 容清往玉盒上摸了摸,食指碰到正前方的暗扣上轻轻扭动,“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应声弹开。 温润光滑的玉盒之内,静静躺着七粒晶莹剔透的绿色药丸。容清取出一粒,就着绿水端来的温水服下。 半刻钟后,镜中原本莹白无瑕的面容,便浮现出大片的狰狞绿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