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朝兴元二十一年春。国都延康城。 阳春三月时节,延康城中杨柳纷菲繁花似锦,行客摩肩擦踵车马川流不息,到处都是人声鼎沸的繁华景象。 一辆宽大的骈行马车随着人流驶过城门,于数十丈宽的车行道上悠悠慢行,最后在延康城中最大的酒楼迎仙楼跟前停了下来。 赶车的是个劲装青年,扯紧缰绳教骏马停稳后,只见他手掌一撑,干脆利落的从车辕上跳下来,转身向车内恭声道: “小姐,我们到了。” 车帘掀开,从里头探身出来一个面容姣好的青衣少女,少女转头四下瞧了瞧:“迎仙楼,瞧着应该是没错了,来小姐,您慢点。”一面说一面同样身手利落的跳下车,举着帘子极小心的又从车内扶出一名女子。 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穿一袭淡蓝色裙装,似是有些体弱畏寒,艳阳高照的大好春光里还披了件厚实的白色滚毛边披风,脸上不知为何戴着一张玉质面具挡住了面容,只能瞧见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和一小截莹白尖细的下颌。 却正是已经离开赵家十三年的容清。 酒楼伙计笑容满面的招呼过来:“客官快快里面请!咱们迎仙楼的酒菜全城第一包您满意,但凡吃过就没有不叫好的!请问几位客官是在大厅还是雅间啊?顶楼虽被全包了,三楼却还有不少幽静所在,梅兰竹菊春夏秋冬各个布置不同,但凭客官选择。” “不用雅间,”容清开口道,音色是十几岁少女独有的清亮柔和:“帮我们在二楼找个临窗的位置。” “好嘞,几位请随我来。”伙计转身往前头引路。 迎仙楼全城第一的名头想来并不是徒有虚名,这从坐得满满当当的食客中便可见一斑。容清几人来得巧,二楼临窗的一桌客人正好起身结账,伙计便领着他们坐了过去。 名叫绿水的青衣少女麻利的将凳子重擦了一遍,扶着容清坐下来替她解下披风收好,又将随身带着的包裹往桌子上摊开。 伙计已经开始推荐菜式:“不知几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可有忌口?我们店最出名的有胭脂肉和迎仙锅,翡翠汤和佛跳墙也很受欢迎,现在正是鳜鱼肥嫩的时候,桃花鱼也是不能错过的……” 趁着他报菜名的功夫,绿水已经将包裹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却是一整套的碧玉茶具,造型雅致大气玉质温润通透,一见便知绝非凡品,从壶到杯从托到盏转眼间摆了一大桌,看得伙计暗中连连咂舌。 “我们家小姐脾胃娇弱吃不惯外头的菜式,别的也不必劳烦,只上两盘绵软精致的点心,再拣顶干净的泉水热一壶便是,”绿水对着伙计道,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足两重的银块递过去:“你放心,饭钱总不会少你的。” 伙计接过银两暗中掂了掂,立刻笑得弯眉眯眼连声应下来:“好嘞,您放心,咱们家的水那都是城外灵鹫寺后山上化得雪水,又清又甜,保管教您满意!” 不过半刻钟功夫,果然送了两盘点心并一壶热水上来。 绿水从自带的玉盒里取出茶叶泡了一壶热茶,又斟了一杯奉到容清手里,这才在容清吩咐下往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来。顺带着扯了之前驾车的青年一把:“小姐让你坐呢,别站着跟个木桩子似的了快些坐下,杵在那碍得我眼睛疼。” 容清瞧着他们笑:“你啊别仗着青山老实就使劲欺负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回头要是真被欺负狠了跟你动起手来,我可不帮你的。” “他敢!”绿水双目圆睁,狠狠对着青年瞪了瞪:“真要跟我动手,谁输谁赢可还不一定呢!小姐,论情分奴婢跟着您的时间可比他长,您怎么老向着他呢!” 小丫鬟扭腰噘嘴的模样教容清很是招架不住,暗中给了青山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将视线转向窗外。 迎仙楼位于都城里最繁华的商区中心,楼底下大小商铺鳞次栉比,店中伙计招呼不停,热闹得很。容清盯着瞧了会儿,感叹此处果真与谷内十分不同,便将视线转向空中: 碧蓝如洗的苍穹之上,一枚铜钱大小的白点正忽隐忽现。 圈起手指朝空中打了个长长的呼哨,只听见远远传来一声长鸣,一只白色大鸟在高空中盘旋几圈后向着容清的方向振翅而来。 容清笑着看那大鸟优雅的展开双翼滑翔,临近窗外双翅收起,一个漂亮的转身便轻轻落在她伸出的胳膊上。动作轻盈潇洒,引得旁边的客人大赞一声:“好俊的鸟!” 竟是一只罕见的白隼。 白隼低下头极亲昵的往容清脸上蹭了蹭,歪着脑袋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黑亮的小眼睛紧盯着容清,圆溜溜的闪闪发光。 容清低笑一声,伸手往它脑袋上点了点,“你可就这么点出息。”然后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取出肉干一点点撕碎喂它。 酒楼之中人员混杂,喝酒吃饭又最能使人放松心情侃侃而谈,因此正是探听各种时事消息的绝佳之地。 此时容清隔壁的一桌客人便正在谈论当今都城之中的各大名门贵族。 一名书生装扮的青年手拿一壶温酒自斟自饮,高声道:“依我看,这延康城中最值得敬仰的官员便是吏部尚书赵子洲赵大人。赵大人布衣出生,通过自身苦学考取功名,又因救驾有功获封景安爵位,弱冠之年便得柳璋亭柳大学士青眼入其门下,如今更成为吏部之首内阁新贵,在朝为官数十载,不仅明断清廉品性刚正,且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实乃我等读书人之标杆楷模!来,为赵大人共饮一杯!” “干!”旁边之人纷纷举杯呼应。 容清捧着手里的碧玉茶盏转了转,抬头看向正好过来添水的伙计,眼中波光流转似笑非笑:“吏部尚书赵大人?”当年她被师父带走时,赵子洲还只在太府寺里誊写公文,这些年里倒是爬得飞快。 伙计被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瞧得一怔,慌慌忙忙转开视线应道:“对、对啊,那些客官们所说的赵大人如今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深得圣上宠信,据说许多大事圣上都会询问赵大人的意见呢。不过,”伙计说着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这赵大人啊官是个好官,命却不怎么好。” “哦?”容清眼中浮出几丝好奇,“怎么说?” 伙计见她有兴致,尤其一旁的绿水又递了块银两过来,便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小姐瞧着年轻,恐怕对些旧事不大了解,这位赵大人如今虽是一等一的高官,又有爵位封号在身,权力大得很,可家里的糟心事却很是不少。 近的不说,远的可就要追溯到十三年前:据说在十三年前,赵大人家尚不满三岁的大小姐生了一场怪病,脸上长满了绿斑,连太医都说治不好,没几年可活。几个月后这位大小姐的娘亲,也就是赵府的大夫人便因为悲伤过度过世了。青年丧妻本就是一大惨事,更惨的是,那位大小姐竟然在大夫人过世的第二天就失踪了。” “失踪了?怎么会失踪呢?”容清抿了口茶,半歪着头接话道。 “可不是说嘛,赵府里头那么些个丫鬟小厮看着,好好的一个人竟说不见就不见了,而且那位过世的大夫人才被圣上追封为郡主,大小姐若能平安长大的话,日后可是能继承封号的。这桩事情赵府虽然瞒得紧密,但总拦不住下人只言片语的往外传。咱们不清楚实情的也就只能猜猜:有人说是被人牙子拐跑了,有人说是被送去神医谷求医去了,还有人说啊,也许早就病死了呢。” “神医谷?”容清听到一个十分感兴趣的字眼。 “哎哟,您没听说过神医谷啊?”伙计两眼放光,越发兴致高昂:“神医谷在江湖上那可是个响当当的地方。要说它为什么出名,那自然就是因为神医谷的主人,神机先生了。神机先生那可就太厉害了,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治不了的病,哪怕是断胳膊断腿断了气的,统统都能妙手回春让你活蹦乱跳。不过呢据说脾气有些不好,不轻易给人诊治,只有他老人家掐指一算觉得有机缘的那才能入谷一见。” “老人家?”容清笑。 “对啊,那神医可是仙风道骨,长得跟个白胡子神仙一样呐!” “噗嗤。”这回笑出来的却是绿水,连一向面无表情的青山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果真是长见识。你接着说说那个赵大人吧,方才说的是远愁,想来除了多年以前妻女失散,应当还有近忧了?”容清接着问道。 “客官猜得没错。”伙计迅速又将话头接回去,“当年赵府中大夫人过世,大小姐失踪,赵大人戴了半年妻孝,阖府感伤一阵子便也过去了,毕竟府里头还有位二夫人和二小姐呢。可在这之后便有些邪门了:二夫人年轻,赵大人力壮,没几年又另娶了个三夫人,可这十多年过去,府里头除了仅剩的二小姐,竟再没有过其他子嗣。时间久了难免就有些风言风语:官做得再大如何,眼看着是要绝后喽。” 容清摸着白鸟的小脑袋垂眸不语。伙计见她不再发问,将水壶中的热水加满,便十分乖觉的离开了。 三人又在窗边坐了片刻,等小白将一整根肉干吃完,容清拍了拍手,对着青山绿水道:“走吧。” 结完账将将下了几阶楼梯,便听到后面有人喊:“姑娘请留步!” 容清闻声回头,青山绿水护在她前后。只见一名腰悬长剑劲服装扮的男子自三楼楼梯上几步跨下,来到三人面前。 男子将眼前三人打量一遍,而后来到容清面前躬身行礼,指着她肩上的小白问:“冒昧打扰还请姑娘莫怪,只是姑娘这鸟着实神骏,我家主子十分喜爱,特命在下过来请问姑娘,这只白鸟姑娘能否割爱?” 容清瞧了一眼肩上歪着脑袋啄毛的白鸟,敢情还有人看上你了,淡声道:“不能。”转身继续下楼。 “姑娘,价格不是问题,一千两如何?”男子追上来。 “不卖。”容清脚步不停。 “三千两?”男子继续追问。 容清头也不回。 “五千两!”几番诚心加价无果,男子显然有些急怒,尤其想到自家主子的脾气,声音里便带了丝威胁的意味:“五千两买姑娘这只鸟怎么也足够了吧,实在是我家主子喜欢,不然凭管什么鸟,五千两买十只都尽够了,在下斗胆请姑娘好生考虑,京中处处贵人,能结交一位总比交恶好得多,况且你可知我家主子……” 容清忽地停下脚步,转身挥退护在她身前的青山,眼神锋利清冷,望着那男子不耐已极:“我若坚持不卖呢,你待要如何?” 丝丝戾气在心头盘旋数圈,最终汇入面具之后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容清衣袖下的指尖动了动,隐隐透出一抹极细的寒光来。 那男子只觉脊梁骨后头猛地窜出一股凉气,竟从头到脚狠狠打了个寒颤,半边身子忽然发麻丝毫动弹不得,衣衫里头瞬间渗出了层层冷汗。等到他再回过神来,眼前哪还有容清三人的影子。 容清并未将发生在酒楼中的小插曲放在心上。三人重新坐上马车后,青山在帘子外头问:“陈寿传来消息,说宅子都已经预备妥当了,小姐咱们是要先去那吗?” 容清点点头:“先去歇歇脚顺便将行李放下来,晚上咱们还另有任务呢。” 绿水往她腿上盖了张毯子,闻言兴致勃勃:“什么任务?” 容清在小白脑袋上摸了摸,唇边缓缓浮出一抹笑来: “赵子洲不是说我失踪了么,咱们去给他来场大变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