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多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占山为王者不计其数。加之少数民族杂居,民风彪悍,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教化不能及。她和她的商队一起被劫了,劫她的人不是山大王,而是滇西土司之后,大名鼎鼎的木氏一门,劫她的理由很简单,为了那几十车茶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有一天,她突然被带走,被推搡着进了一座楼不像楼屋不像屋的地方。依稀听到有人低声说,“没想到哩,这帮行脚腿子里面有懂洋文的。” 她衣衫粗鄙,头发脏乱,连日来的风霜,让来人根本没认出她是女的。原来土司和洋人一直有生意来往,苦于没有精通洋文的师爷,总是在合约上吃亏。 那天把她找来的正是大少爷,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位大少爷一口字正腔圆的的官话,和周围语言不通的族人天壤之别。尽管如此,他也算不上什么斯文善人,经过简短的交谈和测试,大少爷和她达成一笔交易,她在每笔生意里抽成,她手下人要给予妥善安置,不得限制自由,和族民一样出工有酬。大少爷尽管并不情愿,但是眼前这个俘虏根本不怕死,为了利益,他暂时妥协了。 她就这样成了木大少爷的翻译,一起倒卖过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在那段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他渐渐知道她是个年青未嫁的女人,却也并不觉得这个女人有多漂亮,在北平上学时,时髦漂亮的女同学数不胜数,风月场上各种交际花也是眼花缭乱,不缺钱的他对女人有的是见识,被老爹叫回这个闭塞的山寨,没有外头的花花世界醉生梦死,但是漂亮女人着实不缺。他年纪轻轻,儿子女儿已有好几个,对他来说,除了知道是他的种,其余的并无感觉。当他知道这个翻译出身江南大户,识文断字,还进过金陵女中,决定在报酬不变的前提下,增加她的工作内容,毕竟生意不是天天谈,吃闲饭的人可不少。她又身兼了私塾先生和老妈子。她从没生育过子女,但是对教养孩子却无师自通,这些孩子在她后来成了木夫人以后,便改口叫妈,此后多年从未变过称呼,直到他们再也不能相见。 这段姻缘来得出乎意料,木大少爷开始觉得离不开她,并开始担心她突然走掉的可怕后果。他对她的感觉非常奇特,并非是被女性魅力所征服,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在这看不到尽头的乱世中,哪怕是处于绝对优势的一方也毫无安全感,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一般随波飘摇,对这个女人了解的越多,木少爷越发惊异于她强大的韧性,本该像行尸走肉一般的可怜人却从容不迫的在他这个死敌非友的陌生人跟前给自己和一大群家人谋得了一席之地。可能婚姻本身就并非纯粹的爱情,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多少要考虑自身的利益。 当木少爷跟她提起这事时,她穿着粗布蓝印花衣裙正在院后的鸡舍喂鸡,她撒谷的手在空中略停了一下,便又恢复如常,轻轻答了声,哦,便算是应了这门婚事。木少爷点点头,不多一句话,满意的离开了,一如往常交代她做的平常差事一样。他欣赏她的态度,做得多说的少,只消简单吩咐一句,她就不声不响面面俱到的办好,也正是这个优点,让他离不开她。 她如常的打理完手头的工作,又检查了孩子们的功课,天早就黑了,提着马灯回到自己的小院,她终于有了独处的自由,头脑中大大小小的锁终于可以松开片刻,任思绪游荡在无边的夜色里。木少爷突然的提亲并没让她感到多少压力,她自己都暗暗惊讶这种迟钝,居然还有丝丝的惊喜,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娶这一只眼的败柳残花,这里会是我一生的归宿吗? 苗家的婚礼没有繁文缛节,或者说婚礼本来就是汉人的习俗,苗家实行的是走婚,木家因为世代被朝廷拉拢也一定程度上汉化了,尽管这极有可能并非出于自愿。历代的土司都有迎娶官宦世家之女的惯例,多与辖地或者相邻州府官员联姻,用意明显,明示归顺,朝廷拉拢,是彻彻底底的政治联姻。娶到家的夫人也有浓重的外交意味,主要用来处理与朝廷的公文和接待官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她的角色很相似,也解释了木少爷临时起意的原因。仿佛是一场寻常的酒宴,尽管身着沉重的礼服,她波澜不惊的成了木夫人。 她的日常工作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独处的时间少了。她以前从未与他人,特别是男人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也没有母亲长辈的指导叮嘱,却没有想象中的紧张,也许是这个男人并不陌生,也许是她没有在这场婚姻中期待过什么,她从容的度过了新婚之夜,在记忆里也没留下什么。只记得当晚木少爷第一次和她离得那么近,她发现这个蛮子头长得挺秀气,力气却大的很,似乎轻轻一捏就能掐死她,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这种恐惧让她在刚成亲的日子里更加恭顺,木少爷对她扮演的新角色非常满意,竟没有问过她右眼的事。 木少爷并非天天宿在她那,她也从不管他去哪里过夜,正好清净,两人倒是颇有默契。木少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的老板,只要在他面前,她就不能完完全全的卸下防范,连脑子里思想都不例外。 多年以后,她偶尔会想起木少爷和湘西大山里那段相对平静岁月的点点滴滴,然后惊讶的自嘲这是自己漫长人生中最为接近婚姻生活的日子。又许多年以后,当她确认自己人生的漫长表演已经谢幕时,苗寨里的草木鸡鸭,孩童嬉笑,不知何时就突然飘上心头,是老了吧,她想,脑子也不受控制了,那些锁都不中用了,在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里,她仿佛听见古老而熟悉的调子在山间对唱,在大山深不可测的峰谷间来回飘荡,久久不散。她清楚的知道木少爷和当年苗寨的族人,应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了,那歌声仿佛也来自另一个世界,空灵而诡异,木少爷,是你们的魂魄归来了吗? 。。。。 。。。。 谢谢你,还记得我。 若不介意,你可愿来舍下一叙?我老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认得出我?当年的世道太匆匆,我们成了夫妻,却不得相知,你顺理成章地娶了我,我也毋庸置疑地从了你,外人比我们更明了这段婚姻的意义,可我依然想听你亲口说,什么让你动了娶我的念头?在我支离破碎的生涯中,你只是其中的一块拼板,可能对于你来说我也是如此,然而这块丢失的拼板却是整个拼图里轮廓最为清晰的,你说可不可笑? 当她以为就要与世隔绝的在大山中度过一生时,45年天皇投降了,日本人终于走了,没想到木少爷却要离开苗寨,她怎么也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木少爷投了国军,就近直接编入新五军的战斗序列,牵线的正是木少爷的黄埔同窗,据说是远征缅甸的功臣,和大名鼎鼎的李长官,杜长官都有点交情,而她之前连他上过军校都不知道。 临行前他少有的激动,握着她的手说要创出杨森,龙云那样的基业,不能和父亲一样,蜷缩在小小的苗寨里终此一生。 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以作妻子的心情与这个男人坐在一起,不曾想也是最后一次。从被绑来山寨,到第一次相见,相处,成亲,何曾有她说话的余地,哪怕是他早已拿她当做心腹,她也时刻提醒自己下属和人质的身份,难道时间长了当真了吗? 她那时也只有二十几岁,头脑里哪里能把事和情分的一清二楚,她对木少爷没有爱情,却有了类似亲情的感情,因为他给了落水狗一般狼狈的她一个家,从不问她不堪的过去。她想拦着他,心里翻来覆去掂量着以前积累的情分够不够这次逆耳忠言,然而直到酒喝完了,灯熄了,却始终开不了口,其实这已经说明了问题所在,然而人若是理智到这种程度那做人也没什么意思了。虽然深处深山,但是这些年她并未与世隔绝,反而极为敏感的关注着时局,在对局势的把握上,她天赋非凡,或许是早年的磨难让她变得异常警觉,洞若观火,尽管看不到几年后的一败涂地,她却深知那是一潭不见底的死水,不好趟的,就算真从里捞出金元宝,谁知道能守多久? 替自己和替他人做决定是何等不同,相比有些经历的人都知道,自己做事有时凭的就是直觉,胜负得失无怨,而替别人做决定却要慎之又慎,说得出的胜算条条摆开,再三斟酌。何况在极度动荡的年代,动是风险,静何尝不是?她也理解木少爷的想法,深知这些年貌似平静与世隔绝的生活其实危机四伏,木少爷把所有的压力揽在自己身上,才换来了她和其他人安定的错觉。这点上,她佩服他,更感激他。阎老西儿那句,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哪个也不能踩破的名言放在哪个自立一方的地方都成立,苗寨虽然偏僻,但一刻都断不了和外界的交易,不然这穷乡僻壤根本养不活那么多张嘴,世道艰险,洋人,二道贩子,兵痞,其它山大王,哪个是好相与的,谁知道谁心里打什么主意,下一刻翻不翻脸,一个闪失,整个山寨可能连怎么死都选择不了,她太清楚这种力单势孤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