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兮魂不守舍地出了宫门,驾马回到凌府,直至府门前她才回过神,勒住马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深红色大门。 凌府。 门上的这两个大字,是父亲凌若风的手笔,凌月兮定定看着那个“凌”字,只觉得它当真带着凌云之势,威严无比。自小她便极喜欢自己的姓氏,也十分自豪生在凌家,可如今,第一次,她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扰了。 她要怎么跟安陆离解释,自己是嘉荣公的后人,是当朝工部尚书凌若风的女儿?尚书府千金这个身份,跟暗卫可是一点也沾不上边,她为替红缨复仇,甘愿顶替红缨的身份,成为太后手中的一把刀,可她到底不是红缨,也不曾经历过红缨所经历的一切。 她要怎么跟他解释,她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不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她忽然觉得疲累,或许连日来的奔波、心惊、恐惧早已将她的精神耗尽,只是到了此刻才趁她脆弱侵占了她的身心。她疲惫地上前敲门,门子见她回来,惊喜地跑进府去,口中嚷着:“老爷!夫人!小姐回来啦!” 许多下人迎上来嘘寒问暖,凌月兮被簇拥着往内院走去,她的腿有些软,感觉轻飘飘的,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人也有些飘忽了。她似乎并没有离开多久,一切还和从前一样,可是,却也全然不同了。 是她变得不同了。 她变了,在见到凌月兮的一瞬,余氏便敏锐地感觉到。可余氏到底只是一介妇人,不如凌若风慧眼如炬,他几乎在一瞬间,便看清楚了许多事。 凌月兮见了父母,心中积郁消散许多,一家三口说笑了好一会儿,余氏心疼地拉着她的手问:“还需再回宫吗?” 凌月兮点点头:“以后就留在太后身边了。” 凌若风猛地抬眼,余氏更是几乎跳了起来:“什么?!你以后要住到宫里去?!” 凌月兮愣愣摇头:“倒不是……太后说了,我以后还在家中,只是……要经常入宫,若她出宫,我也要陪着她。” 余氏这才舒了口气,仿佛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不用住在宫里就好……不用就好……月兮啊,你不知道娘有多担心,自从你被留在太后宫中,娘一直都睡不好,如今娘不求太后还会放了你,只求……你不要离开家……” 说着竟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娘!”凌月兮心疼地抱怨,“什么放不放的,太后又没有拘着我,您想那么多干什么呀?!” “你娘是太疼你了,”凌若风在一旁沉声道,“别说是我们,就连上次你外祖过来,都十分生太后的气。一句商量不打,就将你留在了宫中,你是个女儿家,又是我们凌家的独苗,若是……” “若是什么呀?!”凌月兮扑到凌若风跟前捂住他嘴巴,“爹爹您和娘没事瞎想些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放心,只要你们还在,我就不允许自己有事!您看,我是不是看着比之前结实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比了个架势,弄得凌若风两口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挥挥手让她赶紧回房休息。 凌月兮做了个鬼脸,转身出门回自己院子去了,凌若风的脸色在她出门的一瞬间又暗了下来,余氏叹息着转身,一见他的表情便皱起眉:“若风?” 凌若风看她一眼,低下头:“咱们的闺女,到底是长大了。” 余氏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若风……你什么意思?你看出什么?” “你看她的样子,哪里像是从宫里出来的?”凌若风看向她。 余氏一僵:“她……” “她几时有过这样风尘仆仆的样子?”凌若风摇头,“竟像是出了趟远门。你想想最近和太后有关的事,便知道她是去了哪里了。” 余氏凝眉,想了很久,忽然眉心一跳,惊问道:“边关?” “她一个女儿家,去边关能做什么?” “那是……” “你忘了,仗是怎么打起来的?” 余氏定定看着他。 “月兮她,去了辽国……” 夜很静,凌月兮一个人坐在屋顶,看着被黑云遮住的隐隐星光。 燕京夜空的星星,比临潢的更加不明亮。星星如同人的眼睛和心灵,也许,燕京藏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连同着人的心,都蒙上了一层黑暗阴影吧。 她想起红缨那双清亮的眼。 从小就生活在危险和杀戮中的人,竟会有那样清亮的眸子。 她摇摇头,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人所害,熄灭了光芒。 “小姐回院子了?”主院内,凌若风问府中下人。 “回是回了,只是……一直在屋顶坐着,一动不动的……” “知道了,”凌若风叹息一声,“你先下去吧。” 下人退下后,余氏抓着凌若风的手:“月兮这是怎么了?” 凌若风看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红缨那丫头走后,她就这个样子。” 余氏缓缓低下头。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月兮从小就最喜欢与红缨在一起玩,京中那么多大家小姐,月兮虽也时常与她们来往,可论交情,她们谁也比不上红缨。 红缨是什么人,凌氏夫妇很清楚,但因着太后对月兮的喜爱和凌氏对太后的信任,他们并未阻止过这两个身份迥异的孩子来往。他们眼看着两个孩子越长越大,也看着月兮为了不被红缨甩得太远,日复一日地坚持习武,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孩子在各自的世界里渐渐成熟起来,可是两人之间的友情,竟没有被身份和环境的差异磨灭半分。 得知红缨去世的那一夜,月兮彻夜独自坐在屋顶,凌氏夫妇也跟着一夜没有睡好。 原来,她到底还是放不下。 凌月兮一直望着星空,夏夜的空气微凉,她打了个寒颤,低头便见余氏在院中站着,手中抱着一件披风,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凌月兮从屋顶跃下,快跑两步来到余氏跟前:“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休息?” 余氏心疼地替她披上披风:“这么大的孩子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晚上天凉,也不披件衣服。” 凌月兮露出个笑容:“都是被娘惯的。” 余氏板起脸:“我看是被你爹惯的。” 凌月兮撒娇地搂着余氏的胳膊,轻轻晃了几下。 两人走到屋内坐下,余氏叹了口气:“我到底是不如你爹爹懂你。” 凌月兮侧过头看她。 “你爹爹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这些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做这些又是为了谁。” 凌月兮不说话。 “而我呢,”余氏摇摇头,“就只知道你很疲惫,很憔悴,却不知,你竟经历了那么多艰险。” “娘……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余氏忽然怒了,“你对不起的是你们凌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的是你爹爹,是你死去的亲娘!我只是你养母,你对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凌月兮哭了,她知道余氏说的都是气话,她不停地摇头,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洒落。 “娘……都是我不对,娘……”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我也不想让您和爹爹为我担心,可是……可是我忘不了红缨,我放不下……” 余氏见她这样,哪还忍心说重话,母女俩哭了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了情绪。凌月兮握着余氏的手道:“娘,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您和爹爹。” “傻孩子,我们哪需要你来保护,”余氏拍拍她的头,“你小时候,我跟你爹爹都觉得,我们会保护你一辈子,可是……” 凌月兮又想说什么,余氏却抚摸着她的脖子,柔声道:“可是,你会长大,我们也会渐渐变老,我们根本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 “不,娘,月兮长大了,月兮可以保护你们一辈子的。” 余氏听她说了这句,又忍不住掉下眼泪:“你是个女儿家,做什么要打打杀杀的?你知道你跟了太后,要面对的敌人是谁吗?皇帝也就罢了,偏偏他身后还有东厂……那帮人……” 凌月兮见她抹眼泪,忙安慰她,余氏却叹息不已:“要是黛娘知道了,该有多担心哪……” 黛娘是凌月兮的亲生母亲。当年余氏嫁到凌府,三年未孕,大夫看过后,说余氏有不育之症。余氏觉得对不起凌家,便求凌若风纳妾,凌若风自己也没了主意,余氏便回娘家央求了父母,将侯府中的舞姬黛娘迎到了凌府中。 一年后,黛娘生下一女,却在生产时血崩离世,余氏怜惜不已,将孩子当作亲生一般带大,凌若风心中伤痛,从此再未纳妾,于是两人最终也只得了凌月兮一个女儿。 凌月兮好不容易才将余氏哄好,余氏走后,屋内安静下来,凌月兮对着灯火独自发愣。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她推开门,见凌若风站在门外。 “爹爹?” “月兮,爹爹可以进来吗?” 凌月兮忙让他进屋,凌若风坐下,先是详细地询问了凌月兮在辽国经历的事,以及战争的始末,凌月兮一五一十告知,他听过后陷入了沉默。 “爹爹,”凌月兮不安道,“您说话呀,您是不是……觉得月兮做错了?” 凌若风看她一眼,歪头想了想,低声道:“也没错。” 凌月兮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月兮,你真的决定了,要一直跟在太后身边吗?”他问。 凌月兮的表情从惊讶变为坚定,点点头道:“是的,女儿已经决定了。” “既已决定了,爹爹便没有理由不支持你。”凌若风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会这么选择,其实也是受我的影响。自小我就教你,人生在世,不该苟活。” 凌月兮笑了:“爹爹身上,总是有一股我向往的侠义之气。” “你是爹爹唯一的孩子,”凌若风感慨道,“爹爹很自豪,能够得到自己孩子的崇拜和喜欢。你的选择爹爹支持,也为你而骄傲,你要明白,爹爹是理解你的。但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他认真看着凌月兮:“若有一日,你觉得累了,或是艰难,一定要告诉爹爹,让爹爹与你一起分担。若是你想停下来,爹爹会继续做你的保护伞,你要相信爹爹。” 凌月兮眼眶湿润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要记得,你不能有事,我和你娘,还在家中等你。” 第二日,凌月兮去太后宫中,安陆离也在 ,太后问过他们各自的安顿情况,安陆离说他已定了住处,是一家卖杂货的小店,店后便是他的住所。 太后看向凌月兮,凌月兮向她点点头,太后会意,便道:“你们刚回来,先多休息几日。此次你们为燕国立了大功,原本庞大的敌国,如今已不复存在,而如今我们要面对的,是比辽国更具威胁的敌人。” 安陆离和凌月兮对视一眼。 “虽然哀家也还没有查出,那个偷走东厂罪证的‘黑衣人’到底是谁,可东厂此次出动大批杀手到辽国,到头来却为我们做了嫁衣,他们是一定咽不下这口气的。”太后淡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为此事,东厂内部还闹了不小的纷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