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明反剪了双手,回眸应道:“说罢。”李度回道:“钱相离京前的某一晚,臣自谏议大夫处归家,偶然得见钱相竟自贺兰衡府邸而出,当时臣未多想,而后却又听闻一事,贺兰衡曾请托一人,可惜未中,臣再一联想今日事,臣猜疑当晚钱相已知会过了贺兰衡。” 事由如此勾连,已然清晰如刻,萧令明无赖叩着窗棂道:“ 钱处厚既要离开洛阳是非之地,临行前自不怕惹轩然大波,他知晓此事一出,陛下定是要找翰林院核查,那贺兰衡未必不恼卢侍郎,只他势单力薄,不好发难,钱处厚一出,同气连声,正是良机,自然不肯轻易错过。”萧令明忽又冷笑,“素标榜清贵的学士们,亦不过如此。” “殿下,贡举一案,已然牵动几方,也请殿下慎之,勿轻易泥足深陷于此。”李度忧心凝望萧太子,萧令明抚了抚额头,略作思想,笑道: “有些事,岂是孤想躲便能躲开的,避而不接非正途,迎难而上方得解,孤是无避难就易之路,不过棘地荆天中,未必就不能抽丁拔楔,方才哥哥说史书孤证,这样的季孙之忧,又岂是孤证?” 他面上复现温润笑意,东风渐老,韶光有期,人心却是波澜无有穷尽的,萧令明在送走少詹事后折回书房,忽于东南墙角处观得几株透骨草新叶亭亭,仿佛时令一至,便自可再见其宛若飞凤之姿态。 自己居所并无此花,花草因人而分贵贱,菊婢不得于青宫之主眼前绽放,乃他人常情,却不是那人的。萧令明俯身轻轻拂过碧叶,记起阿蛮对烛染指情景,伊人柔葱蘸雪,不意翻落间犹如桃花,红雨恰映春心。兔园朱栏下便是她亲自栽下的透骨草,萧令明终记起此事,大约是她无意带来此间,落地生根,他都已不肯再踏足兔园,为何徒留透骨草蓬勃发于眼前? 草木尚存,而那妩媚女子,为何却只肯愿君光明如日,她一身骑鱼撇波而去?旧色旧香,闲云闲雨,又随梦散,温柔已不入深乡,萧令明目中火焰渐冷,平静吩咐一旁宫人道: “几时发的这些野草?看不见的么?惯得尔等越发惫懒,且都除了去。” 宫人忽听太子发作,心内生疑,却不敢相问,忙忙应下,却听萧令明又道: “此刻便除,连根一起,勿留半点痕迹,孤就看着你们弄。” 宫人又是一怔,忙去寻人寻器具协力来除这已有小拇指般粗的透骨草。不料于片刻返回时,却见主君正弯腰相拔,一时间各人面面相觑,不知殿下缘何如此急不可待,方欲上前劝阻,萧令明已三两下悉数除尽,直起腰身,拍了两下手掌,踩着那眼底一地狼藉朝阁内走去,看到她们,略无表情道: “收拾干净了。” 说罢兀自踏进来,净手更衣事毕,方撩袍坐到案前,取来三礼翻阅,良久,目光停在《周礼》“孤竹之管,云和之以琴瑟”章节之上,凝神想了半日,忽有落花随风坠于案头,萧令明拈起置于鼻间低嗅,轻轻一笑,一时诗题赋题皆具,思忖着时令应景,典故亦算不得冷僻。 天上游云骤去,月色乍泄,一缕新蟾,随窗而入。 好风如水,仿佛重拂人间尘土,萧令明起身来至庭中,微微仰面,对着娉婷明月,仔细将贡举前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亦不可厌其烦地梳洗,他已然似最警觉的一只狐,满目月华,满身闲愁,满心算计,陛下言一步行错踏偏,便是步步错,步步偏,那说的何止又是社稷大事,又岂非他的身家性命? 尽管如此,而横汉静立,眼前月色,却不该辜负,蟾光依然可见怀抱,萧令明扭头不由望向东南一角,那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照他所言,未有怠慢,他慢慢走上前去,尚不曾抵达,忽听见风中送来隐约的歌声。 萧令明满心生疑,驻足仔细辨听了,那歌声时近时远,飘忽不可得,萧令明召来宫人相问: “这歌声从何处来?” “是叶良娣,殿下,良娣居所,离此不远。” 萧令明又问道:“她时常如此?” 宫人垂首无声一笑:“良娣无事便爱吟唱西凉歌谣,奴婢们有所耳闻。” “都唱了些什么?”萧令明冷哼一声,只觉簌簌幼稚可笑,宫人面露难色,支吾道:“奴婢音色不好,怕污了殿下双耳。” “孤何时让你唱了,说与孤听便是。”萧令明看她蠢笨,微微一叹,那宫人仍是羞赧,却不敢再拒,低声应道: “是,殿下,良娣近日最爱吟唱的几句如下:三月呀封龙春如画,犁地的伯伯闪了腰,青纱帐里猫狗叫。” 萧令明听得一怔,不禁皱眉看着那宫人:“这是何意?”宫人茫然摇首: “奴婢只听良娣哼唱,不解其意。” 萧令明略一哂笑,提步便往簌簌的居所去。进得门来,却没了歌声,只听得一句“醒也无聊,睡也无聊,”,紧跟便是一声长叹,再往里面行几步,便见簌簌依在几前,一手托腮,一手却在空中胡乱比划,一宫人见太子入来,忙提醒簌簌道: “良娣,殿下来了。” 簌簌回眸相看,见萧令明立于几步之外,只着一袭雪白中衣,恍若神仙中人,簌簌看得入痴,樱口微张,一副憨呆模样,待萧令明行至眼前,方堪堪回神,不知为何,脸面忽觉犹如火烧,便垂首不语,只管把弄襟前飘带。 萧令明见她安静至此,疑窦丛生,打量她两眼,笑道:“书空咄咄,良娣也有叹息之事?”簌簌不懂太子言辞,无从相应,唯有偷偷拿眼角觑他一眼,却正迎上萧令明相投目光,惊得复又垂首,不觉手底飘带已成死结。 “孤险些忘了,这是对牛鼓簧。”萧令明一笑,语毕又觉自己未免舌锋如火,便问道,“孤是问你,方才在空中写什么?” 簌簌声如细蚊:“写字。” 萧令明失笑道:“纸砚笔墨,一应俱全,你作什么怪?”簌簌略觉委屈,察觉这一句不太中听,却转眼忘却,不放心头,认真答道: “妾的字不好看,怕可惜纸张,便先在空中练习,爷爷说,什么东西都该珍惜着用。” “你倒同孤以前的总管可谓是针芥相投,”萧令明淡笑,心头酸楚,见簌簌仍是懵然无知,凝视她片刻,方自嘲笑道,“你倘不是诈痴佯呆,孤倒真羡慕你,只管吃睡玩乐。” 簌簌听得一知半解,心底微微难过,因在家中,圈间肥猪方只管吃睡玩乐,太子拿她比猪,簌簌虽不乐意,却也无法,低声啐了一口,被萧令明看在眼中,笑道: “你好似不服?” 见她扭捏不语,又行动笨拙,萧令明越发觉得簌簌有趣可笑,朝她欺近两步,勾住她下颚稍稍抬起,少女轮廓尚未全开,眉眼间却已初现动人风致,不由低笑一声:“叫簌簌不妥,当唤‘初初’才对。” “我不叫初初。”簌簌只觉太子眼神怪异,微觉羞恼,自他掌间别过脸去,一颗心却直跳不止,簌簌捂了捂胸口,疑心它要跳出来,暗暗舒了几口气,方觉畅通。 “好孩子,你脸红什么?”萧令明见她似果真相恼,打趣一句,簌簌回头杏眼瞪向萧令明,眉头拧作一团:“殿下又不是爷爷,为何总唤我好孩子?” 她身段纤细,偏头看向自己时神情似嗔似娇,萧令明静静看她,笑道:“的确,孤不会一直将你作孩子看,只是,前方是渊是路,孤也不知,不敢轻易涉险,簌簌,你来洛阳,不知你的父亲是否也同孤一样心境?”他目光自含别样意味,簌簌实在不知太子所言所指,想起他方才那句“对牛鼓簧”猛然有了悟的意思,定定看向萧令明道: “殿下,您这是对牛鼓簧,”她伸出两指来,“殿下对着牛,不是,对着妾,鼓两回了。” 萧令明闻言一愣,忍不住上前捏她脸颊,发笑不止:“孤就说你诈痴佯呆,果真如是。”簌簌再度嗅到太子身上衣香,自觉凑近欲贴于其间相寻,不意萧令明忽又松开她,低声警告道: “你做什么?” 因少女离得极近,萧令明惊觉已生,他一语说完,笑意虽未敛尽,目中却再无笑意,簌簌并不察太子情绪忽变,只往后退了退,心底乱跳,讷讷道:“没,没做什么。” 阁内有片刻静寂,萧令明见她如受惊吓,一时竟呆住,仍如孩童般的神情,心底微叹,复又说道:“方才你可是在唱歌?孤听闻是从你这传出去的。” 簌簌身子发僵,闷闷应了一声,萧令明笑道:“阳春如画,犁地的老伯怎么就闪了腰,那猫狗又为何要跑到青纱帐里叫?” 簌簌抬目惊奇地看向太子,十分诧异:“殿下听见了?” “正是,所以过来请教,这是西凉的民谣么?孤在想,难道在说农耕?可又不像。”萧令明往榻边坐下,适逢宫人捧茶过来,遂持盏略饮了两口。 因说到相熟之事,簌簌复拾热情笑答道:“春日一到,自然就要犁地,青纱帐里不止猫狗,什么都往里钻,有时落了一群野鸟,须拿石头才能赶走它们。” 萧令明笑着颔首:“一犁膏雨,农夫乘时,孤倒难能想的出那场景,劝课农桑乃社稷根本,青龙三十六年大约也就是此时,京畿大旱,孤随陛下行雩祭之礼,彼时便想着不知那供养国朝的黎庶于田间忙作,到底是何景象,今日听你提及,孤又想起此事来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累都要累死了,若是家中有牛还好些,若是没有,便等好生受着罢。”簌簌照例撇了撇嘴,似是对太子所言不屑一顾,萧令明听她言语,思忖有时,笑问道: “你在家中不习诗书,这些事倒摸得清楚。孤有些好奇,将军既是儒将,掌上明珠怎尽作乡间俚语?” 簌簌忙胡乱应道:“妾愚笨学不会……”说罢往案边走去,将一卷书递与萧令明,抿了抿发,正欲启口,忽又腼腆几分,自己也不知缘由,只浅笑看向太子道: “妾近日背了许多诗文,殿下可以考一考妾。” 萧令明接过书卷,微微一笑:“是么?你这是在讨好孤?倒难为你了,毕竟你对此,一无根基,二无兴趣,临时学的那一星半点,远不足以应付孤,孤的喜好,想必你的父亲交待得一清二楚罢?” 簌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话,她确是为他而学,因殿下喜欢,她似乎便应当去做,她实不知祖父所谓当善待殿下到底有何途径,唯有日夜背书习字,似可令殿下欢喜,簌簌此刻辨不出他是喜非喜,揉了揉鼻子,尚在苦思如何回话,萧令明已在评估她半日后,淡淡开口: “你跪下,孤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