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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量愚分

皇帝冷目太子半日,也不让他起身,一旁吴王见太子如此,遂随之跪倒,开口不是,不开口亦不是。皇帝却道:“五郎,你且先规避罢。”吴王如遇大赦,垂首谢恩忙离了大殿。    “赵宁他本在此,”皇帝仰面复又踱步,时不时看太子一眼,缓缓道,“你到底是一国储君,朕还是那句话,给你留些颜面,也是给朕留些颜面,今日你我不论君臣,只论父子,父子者,何谓也?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也;子者孳也,孳孳无已也,朕这个做父亲的,虽不能时时耳提面命教诲,但你宫中的老师,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有他们替朕教诲太子,朕总以为无论如何要比寻常人家强些,太子身为人子,是不是要扪心自问可做到了如普通黎庶人家的儿子一样?太子可知便是普通黎庶,也知孝悌力田,朕是养了个什么儿子呢?”    是时萧令明默默听毕,皇帝的语气并无半分严厉,此刻入耳却只觉难过异常,两行清泪不由滚滚而落,皇帝见他肩头微微抖动,知是又在哭,道:“等真服了斩衰,这两点泪,怕是不够,当下太子还是省了罢。”    萧令明终慢慢抬首望向天子,他面容本就有七分肖似皇帝,齿编贝,唇激朱,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艳而独绝,世无其二,纵是丹青一片画不成。而此刻泪洗双眸,那眼睛极清极净,含情隐忍,皇帝同他对视的一刹,亦不免动容,太子生得实在太过,然无论男子或是女子有此等容色,绝非祥兆,遂有意避开目光,冷声道:“太子不要遇事便端着一副芍药含泪模样,朕最看不得你这样子。”    “此事前前后后,儿方才无半点虚言,至于那道士为何别处不去,偏要往陛下所赐墓地去,张岱亦并非日日前观,为何又偏在那一日与道士相遇,所谓于帝大凶之辞,是如何流传至陛下耳中的,如此种种,不得而知。臣失信于君,儿失爱于父,陛下定要拿臣作没心没肺之人,臣再无立足之地,陛下烛照光明,却始终不肯照臣的一颗心,”萧令明眼泪越发汹涌,“臣是陛下的臣,儿是父亲的儿,难道在陛下眼中,萧令明不过一肮脏沟渠,他不配得陛下半点情意?既如此,臣便是积罪丘山,只欠一死。”萧太子言至动情处,素来温柔似春风的声调已然嘶哑几分,而于皇帝看来,便是欲要泣血至此,太子仍不忘道尽疑点,便待太子作戏事毕,方自袖管掏出帕子砸到他怀中,道:    “太子这个样子,不知情的定当朕怎么亏待了你。”    “臣不敢,”萧令明拾起帕子,默默拭了拭面庞,“臣谢陛下。”    “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有人张机设阱,只等着打凤牢龙,你太子的人正好堕其计中?”皇帝乜他一眼,“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害储副?你这是疑心何人,不妨说给朕听听。”    却见萧令明只是泪痕不干,垂眸不应,皇帝嘴角微微抽搐:“即便他人有心陷害,你太子府的人就是清白的了?!这些东西你自己尚都未曾否认,太子可觉得委屈?”    “臣不敢。”萧令明将帕子折叠整齐,低声道,“容臣洗干净了再奉还陛下。”    皇帝哼笑一声:“裙屐少年,用来说太子并不过分,你的老师,看来也不都是务实去华之人,张宝琛怎么样了?”话锋剧转,萧令明微微一怔,随即应道:“臣尊陛下旨,近日未出东宫。”    皇帝似有所悟点了点头,转身拈起一串黄花梨念珠于手中慢捻:“事已至此,你是怎么打算的?”    萧令明再度伏地:“陛下犀燃烛照,臣无所遁形,陛下英明决断,臣但凭陛下发落。”    “朕是自有决断,朕现在问的是你有何想法?”皇帝身形修长,越发衬显居高临下,萧令明唯有答道:“臣没有任何想法。”    皇帝听他如此言语,心又生怒:“你还说不觉委屈?什么叫没有任何想法?”萧令明忽觉倦怠至极,浑身脱了力,只是轻轻摇首,半晌都不再有半点动静,皇帝等不来,怒火愈炽,重重长吁一声,方负起手来,那念珠亦捻得越发急旋。    一时殿内唯存念珠搓动之声,父子二人无言对峙良久,终是皇帝启口道:“太子既将此事说的清楚,朕不会不听不察,且先回你宫里去,闭阁思过,返躬内省,后日你不必与会,朕自会将此事付于朝议,詹事府等敕旨即可,退下罢。”    是夜皇帝仍去椒房殿,梅婕妤勉力起身相迎,皇帝疾行两步,忙上前执她手,见伊人越发清减,一点愁心入翠眉,遂将婕妤揽于怀中,柔声问道:“朕今日未陪你用膳,吃了多少东西?”梅婕妤依偎在皇帝胸前,轻轻笑道:“妾又劳陛下记挂了,陛下这样待妾,妾于心难安……”皇帝只觉手底清骨嶙峋,心头不忍,四十载前他护卫不得的一缕芳魂,仿佛转世的四十载后,他同样护卫不得,皇帝胸膺悲苦,不得太息,只勉强一笑,还未发声,却听梅婕妤低声道:    “五郎方才来过,说了太子的事,”婕妤自他怀中离身,“陛下,太子平日里并无大过,妾斗胆说一句,莫要将他逼得太紧了,妾平日见着五郎,便会想,纵然妾此身不过风雨飘摇,五郎却终归有个去处,妾本觉五郎已是可怜,再想太子,岂不是更可怜?他连娘亲是何模样都不曾见过。倘陛下再疑他,岂不是真的要断他活路?”    皇帝默然,忽记起另一名女子来,然她容颜模糊,身影模糊,声音模糊,算来,自己至始至终不曾仔细看过她是何模样,她的到来她的离去,至始至终亦不过是两道刻于深宫的盛事篆符。    婕妤见皇帝面色晦暗,遂道:“妾今日多舌了。”皇帝回神笑道:“没有,你勿要忧心他事,只管调养身子就好,朕心中有数。”    太子萧令明折回宫中时,张岱一干人皆提着灯笼守候在外,见他甫一露面,张岱已急急奔了过来,口中不住叨念:“殿下吓死臣了,陛下如何说的?殿下如何应对的??”萧令明倦意袭身,皱了皱眉:“这也是你当问的?孤实在纵的你们……”责备的话到底咽了下去,太子看清灯下霜染的两鬓,一时失神,遂一语不发直往自己寝宫走去,远远撂下一句“不用跟着孤了。”    待行至阶下,却见小小一团蜷缩于此间,又近几步,方看清是簌簌怀抱双膝,倚柱睡去,一旁玻璃灯旁是掉落的一具皮影,萧令明俯下身拍了拍她肩头:“簌簌?”    簌簌惺忪抬眼,见是太子,冲他微微一笑,已然忘记礼数,萧令明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孤不是让你回去了?”簌簌抬了抬压麻半边的胳臂,声音仍略带睡意:“我在等殿下回家。”    萧令明一怔,心底微觉酸楚,二十载间从未有人守着一盏灯火,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在等殿下回家。他撩衣缓缓坐了下来,同她并肩,淡笑问道:“倘孤今日不回来呢?”簌簌偏头道:“这里是殿下的家,殿下今日不回,明日总要回来的,人都是要回家的呀!”    似乎亦有几分道理,萧令明又问道:“谁让你在这里等的孤?”簌簌眨了眨眼:“是我自己,爷爷说,我嫁给了殿下,一定得对殿下好,什么事情都要想着殿下,不能只顾自己。”少女声音清澈明媚,言辞又如此直白,萧令明默默望她,一时竟无话可应对,便拿起那具皮影递还给她:“你的东西掉了。”    簌簌笑着接过,还未启口,萧令明已问道:“你这样坐着不冷么?”簌簌摇首:“不冷,我秋天都光着脚下河呢,河边都是鹳鸟,殿下您知道吗?”少女复又抱起双膝,极认真的神气侧眸看着他,“鹳鸟要是仰着脖子叫唤,天就一定会放晴,可它如果低着脑袋叫唤,那就一定会下雨,可准了!”    萧令明无语,默了片刻,一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簌簌这方有些羞涩,手指缠绕衣角:“我天天在河边渡……”说着忽又住口,萧令明低哼一声:“你天天在河边等着渡船是不是?”簌簌奇道:“殿下怎么知道的?”    却不闻太子再应话,簌簌见他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裳,愣愣看他往阁内走,不意太子忽转身道:“你随孤进来。”簌簌不明就里,起身悄悄跺了跺脚方提裙进来。    方得入内,阵阵暖香扑面袭来,簌簌深吸一口只觉五脏六腑都浸了这层味道,好奇朝四下去寻觅源头,只见一呈山形雕有奇禽怪兽的器物镂空处,正袅袅吐出丝缕香烟,簌簌不由靠近几分,俯身探头正要去嗅去辨,太子回眸正入眼这一幕,并未点破,任由她去了,自己径直绕过屏风,走到案前,抽出一幅丹青来,复又走到她面前,“哗”地一声挂开,神情甚是和悦:    “孤手中的这一幅作品,实为赝品,但功底却不弱,几可假乱真,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不管它的技艺有多高超,纵然是天衣无缝了,尚可让人看穿,更何况马脚尽露的,你说是不是?”    他不理会少女混沌茫昧模样,只自顾继续道:“孤虽不敏,却也未到耳聋眼瞎的田地,孤之所以留它,意在警醒,当敕始毖终。”见她仍是茫茫无绪,他目中忽现讥讽,“好一个痴儿呆女,孤说这些看来不过猿猴取月而已。”    “殿下,您说什么?”簌簌只觉听了半日,头脑混成一片,忍不住问道,萧令明冷冷目视于她,“孤是说,日后无孤的允许,不准你随意走动,更不准你来见孤,这些,听得懂罢?”    他随即唤来婢子,吩咐道:“送良娣回去,挑两个稳妥之人,好好教导教导她该如何循规蹈矩,倘是她再如此不依本分,你们皆往张岱那里领罚。”    婢子从未见主君作色至此,连连应诺,见太子已抬脚往内室去,方对簌簌轻声道:“奴婢送良娣回去。”    室内终又唯余静寂无声,太子萧令明薄唇紧闭,临窗而立,春夜乍寒乍暖,他慢慢回身,目光仿佛凝住了一般:垂灯春浅,她同他伏于案前,一笔一字校注着前人章句,他抬眸便可见美人点翠抹额,满目皆漫漫争妍华彩,而手底白者愈白,黑者愈白,似胭脂雪瘦,似九皋朱霞,两人大可静中作巧,忙里偷闲,休休蕉鹿一梦……太子轻轻扬手,拂去这幻境,眼前便重新只剩鹤关高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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