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在说什么?谁啊?”驱走猛虎,逐影跟了上来。见洞外涌来大批人群,长刀未收,先将叶寻护在身后。 敌不动,我亦不动。那些人手持器械,却也没有进攻的意思,大眼瞪小眼的,瞬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僵峙里。 叶寻抬眸望向外面,春意微微迎风摇。 绿地上,有人,有林立的木桩,还有青石搭建的、将有丈把高的方形围台。台上稀稀两两端坐几人,或是举盏相邀,或是对饮描画,看起好不快活。 而与此相对的,是下方鳞次排列的铁笼,交错穿插的镣铐,以及并排站着的、身着囚服、衣衫褴褛的一队人。 比起他们,场地中央的一幕,会更让人揪心的多…… 古书上曾有记载:帝君残暴,怪嗜甚多,专以放虎伤人,观虎口哀嚎为乐。 很明显,这便是与那暴君在位时一样,专养虎供乐之用而秘密搭建的围场。 场地中半干的血、拼命奔逃的人、撒欢狂奔的虎,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刻,连时与洪余已经走近,在叶寻背后将近两尺的位置站定。叶寻凝重扫视一周,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面容紧绷的连时。 然后,视线流转,落在史大富身上。 她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是吗?” “我,你……”史大富的瞳仁不自觉就向左下方偏移。他右手紧攥住衣袖,张了张口意欲辩解,却是不知如何回答。 最终,他抿了抿唇,只摇头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叶寻牵强地勾了勾唇角。没有一字一句的将所有疑惑都摊开,只轻缓迈出一步,低哑道:“你没尝出,方才的药丸,味道有点儿酸吗?” 史大富抬头,“什、什么酸?” “药丸啊!就你中毒粉后,逐影给的那个。”叶寻抱臂浅视,道:“那只是开胃用的,山楂丸而已。” 能被开胃的药催醒,只能说他根本就没有中毒。话已经说到这里,史大富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他窄小的眼睑倏然睁开,似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寻。良久,才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早就……怀疑我了?” “是。”叶寻点头。 “那你……”史大富小心道:“你为何不早说,又为何,不怀疑他们呢?”史大富抬手,指向背后连时站立的方位。 “我只是怀疑。”叶寻没有回头,直接道:“且我觉得他们并不会。” 如果说,连时只为了得到莫窟楼里的宝物,已经找到,何必再开启机关多此一举?可如果目的是找到洞外这一处场地,自我设障阻挠自己,有病啊? 而连时现在最头疼的事,便是那起没有头绪的案子了。他怀疑史家,没彻底摸清莫窟楼的具体情况,如何会轻易离开? 再者说了,连时心里想的什么,怕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史大富无话可说。除被当面戳破之后,感到尴尬之外,还有些心虚。但是更多的,是害怕。他抬起眼皮瞄过洞外,双腿止不住地就开始发抖。 老虎又咬人了。 他听到有痛苦的惨叫声,还有猛虎发怒的嘶吼。还有欢笑、叫好、流矢交错,混合在一起,教他浑身发麻,就像血液停止了流动般。 他也分不清了,到底是记忆的闸门被挖开,还是此刻的刺激太强烈…… “是我做的……”史大富颤颤巍巍地敛回目光,道:“但是我发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不想你们到这里来罢了。” 像是有意要证明自己,他突兀补充道:“你们也看到了,有老虎。这两只走了,指不定还会有更多的……” 这时候,连时已经看清了外围的陈设及状况,转过头,面色阴重又暗沉,冷斥道:“你到底是怕虎,还是在怕,有人会发现了这个围场?” “我……”史大富拼命摇头说着“不是”,却越否认,越没底气。之后几乎是在恳求:“你们就原路返回吧。没有机关,很容易出去的……” “哼——虚伪!”洪余不耐轻嗤一声,拔刀就往人群里冲。 也就一呼一吸的时间,银器相撞的脆响充斥整个山洞,几番回旋,成一股阴邪至极的哀鸣。 有一人动手,其他的自然就不能置身事外。事发太突然,吓得史大富面色惨白,拼命地扯开嗓子大叫,“你们别打了,别打——” 然而动静太大,回声太响,根本就没人听得到。 他看见有人影歪斜,有血气弥漫,还有不停的冲杀。可是他就是无能为力。叶寻挪了几寸,史大富忙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的长袖,“挟持我,只要挟持我你们就会安全,快!” 叶寻脚步微顿,“安静待着!”说罢,轻巧拨开史大富。 “你,你回来——” 叶寻恍如未闻。突然的空荡,并没有让史大富安心,相反的,他尤显茫然而无措。只好定神扶向石壁,借着边沿空落处往外挪动。 “叶公子……” 其实史大富也猜到自己的动作瞒不过叶寻。他与叶寻相识时日算是久的,没有绝对的了解,却还是摸得出她的脾性。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且也怕得厉害。 尤其是在听到一人策马奔来转达命令时,史大富整个人都僵硬了…… “大人有令,凡闯入围场者,格杀勿论——” 他口中说的“大人”,便是这围场的主人、与他相差十四岁的兄长——狱刑监事史大俊。 “不能杀,不要杀啊——” 史大富突然面无血色,几乎是什么也顾不得地就往外冲。边跑,边笨拙地躲避乱战中挥过来的银枪。 要么是他史家培养出来的护卫,要么就是狱刑监的人。史大富知道他们身手不错,看见是他,自会留手。 可他逃离之中还是伤了。 无比狼狈的爬上高台,他浑身细小刀口不计其数。拖着身子,气喘吁吁地撑起围栏,史大富略一停留,顺手夺过守卫的大刀便往史大俊面前挤。 守卫受惊,纷纷醒神以对之。史大富急地双目发红,“让开——” 围台上众位看客见此局面,皆是大惊失色,忙招手唤来随从,意欲收拾东西走人。毕竟,伤及事小,被人认出便糟了。 史大俊正在一尊半成品青石玉虎旁站着,待有礼作辞,遣了几人护送他们离开高台,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守卫自动退避两侧,让一条路出来。史大俊道:“你现在,胆子是大了?” 史大富看见史大俊就腿软,就像遇上大猫的幼鼠,“大大大,大哥……” 史大俊看着他,不辨喜怒的脸,可能是因为太瘦了,正好被太阳照在头顶,像是包着薄皮的骷髅,特别可怕。 史大富立时变怂。 就知道他是这样的。史大俊鼻音微抬,不耐地招了招手,“去,带二公子回府。” 他说的“带”,若是不从便要强行上绑,史大富最了解了。眼看几名健硕而黝黑的侍卫越来越近,史大富抖着手臂,提刀指向前方。 “我不回!”他极显稚拙的轮一圈,重将白刃对住史大俊,“你不是说过已经不再做了吗?这是什么?那些人是什么?” 史大俊不惧分毫,稳然迈出半步:“你是在质问我吗?” “我……”史大富扭头看一眼洞口处接连退败的守卫,强提心神直面史大俊,“你、你不必急着端出这种做派,现在是我在问你!” 他正正刀身:“你之前保证过不会再参与,你答应我你不会……” “是啊!”史大俊带着森凉笑意,打断了他的话,“我是答应了你。可我没有答应过别人。你以为这个围场,是你一句话就能关闭的吗?” “你少拿别人说事!”官场如何,史大富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记得自己几年前跟在大哥身后跑来围场时,见到如此鲜血淋淋的场面,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恶心,惊恐,浑身发麻,血液倒流……总之,他是怕极了。 那次之后,他对自己的大哥也怕极了…… 史大富冷汗频出,抬手指着躺在阔地上疼痛哭嚎的人。有些连半点动静都没,哪怕是再疼。 好似……已经死了。 “大哥……”他痛苦又失望地皱缩起眉头,“你看看,你好好看看。那是会死人的,他们会被老虎咬死的——” 对于史大富的高声指责,史大俊面上毫无起伏。“你错了,他们不是人。” 他声音很轻,又漫不经心,道:“那是囚犯!” “囚犯就不是人了吗?”史大富被他的逻辑吓到,紧了紧手里的刀。 史大俊淡漠弯唇,“在我眼里,不是。” 史大富一怔,极难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大哥手里说出来的。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怎么成了这样?” “我怎么了?觉得我可怕啊?”史大俊笑得淡定又诡异,道:“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他们可以选择,也可以不选择。你觉得是同情,或许在他们眼里,是剥夺自由的权力呢?” “什么狗屁权力,你这是不把他们当人看!” 史大富赤红猩红,一刀劈在围栏上,“你将他们送进虎口,还以此取乐。你在高台上饮酒作画的时候,看他们在血腥里挣扎、呼叫,就不觉得太过残忍吗?” 他又疯了似的挥出一刀,“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哥,没有你这样冷酷的大哥!”说罢,愤而攥住阔刀,跑出去扯拽盘系在木桩上的绳索。 他想要放人。 不管是不是囚犯,有多重的罪过。他此刻只想将他们放出去。 “史二,你干什么——”史大俊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忙叫人阻止,“去,给我拦住他! ” 侍卫出动,史大富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可这越是紧急,这绳索就像是有意与他作对一样,任他使劲了力气,砍的手臂发麻,抠的指尖破皮,它依旧纹丝不动的。 侍卫的手扣上了他肩膀,后方传来史大俊的怒吼:“马上拖走!” 史大富不愿,挣扎着挥动阔刀,还要去解绳子,“滚开,都滚开!”他连连砍中数人,又抬脚盲目狠踹。侍卫不敢真的与他动手,是以场面混乱不堪。 “啪——” 脆响震耳,霎时惊住了高台上所有的人。史大富动作骤停,除了绕在鼻息间的粗重喘息,噼里啪啦的碎裂在脑中萦绕不绝。 四周的人战战兢兢,连连失色退后好几步。史大富看看掉下高台的玉石,暗道:坏了!继而仓皇抬眸,偷觑史大俊一眼。 “大、大哥……” “你……”一地狼藉入目,史大俊怒极,双目如有火烧,上去就对着史大富的脸抽了一巴掌,“混小子,看你干的好事!” 史大富知道,这是大哥为大司马准备的寿礼。大司马也喜爱虎,所以大哥费很大劲才请来的外地工匠。只是他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玉虎雕磨的。 “打碎了更好!”许是被打疼了,或者是被欺瞒的太过火,史大富扬起脖子就大嚷:“这玉虎是怎么弄成的,你敢说出去吗?大司马若是知道你进献的寿礼沾了人血,他宁可不要长命百岁——” “你……”史大俊撸起袖子就要去抽他,“这些年是日子太好,让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活下来了,敢这样跟老子顶嘴!” 说罢,接连数掌推在史大富胸口。 “咔嚓——” 木栏本就难承重物,加之史大富体型胜过旁人太过,在最后这一力道的驱使下,他后腰受撞,三层栏杆从中断裂。 “哇——”史大富一声丢魂的惊呼还未及破嗓冲口,身子便翻了半圈往下方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