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的马车穿过朱雀大街沿着官道缓缓向行宫驶去,女眷坐的车厢,窗上往往都贴了层薄纱,隔着这层纱,甄从容依然能看到外面借口站着撒福钱的宫人。 大街小巷上,领了福钱的平民百姓们,口中说着祝福的话,笑意融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幅喜悦温暖的景象,和平日里虽然热闹但冷冰冰的金陵不大一样,倒是像极了她待过十二年的边关,那里的新年,就是这幅阖家欢乐的样子。 “容容可是想家了?”荀老太太缓缓睁开闭目养神的眼睛,看着她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金陵和边关真的好不一样。” 荀老太太身边的老奴魏妈妈也是老甄家陪嫁过来的,最清楚甄家的旧事,担心二人想到深处,思念故人悲怀伤身,赶紧转移话题,笑道:“这自然是不一样了,金陵多热闹,表小姐你以后若有空,可以逛逛金陵的夜市。” 甄从容极其认真地想了想,对老妈妈说:“好,谢谢妈妈提醒。” 她这完全不会说好话的性子,倒是跟她年轻时极像。 荀老太太暗暗叹了口气,看着她,继续说:“夜市你不熟悉,若是要去,多带些人手跟着,把你四侄子也给喊上,他那个混不吝,要论吃喝玩乐,谁都比不上。” 四侄子说的就是荀司韶了,这倒是事实,荀家还有谁比荀司韶会玩? 甄从容不禁随口多问了一句:“嗯,今日怎么不见他?” “傻孩子,他是男儿,一大早就跟着父兄他们骑马去了行宫,陪皇上练骑射去了,跟我们不是一道,”荀老太太知道她不懂这些规矩,特地向详细地解释了一遍给她听。 提到荀司韶,她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问甄从容:“司韶说要让你跟他一块儿去白露书院,这事儿你知道了吗?” 甄从容点点头,“跟我说起过。” 实际上荀司韶的原话是:“喂,黑炭脸,你长得这么难看还不懂规矩,连琴棋书画都不会,还不赶紧跟我去书院改造改造自己?否则你可得小心嫁出去都给人退回来!” 她对他说的这些一点都不担心,但她确实清楚,自己完全不懂金陵这边的规矩,也怕哪天出了错连累荀家也丢甄家的脸。 “那你想去吗?”荀老太太直奔主题问她。 “想去的,”甄从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不怕姑母笑话我,我还从没上过学呢。” 也是,在边关那儿,有什么机会让她上女学?荀老太太眼底闪过一丝怜惜,摸摸她的头,轻声说:“那就去吧。” 左右离她及笄出嫁,还有两三年光景。 姑侄二人在这边快速决定了荀司韶近期最操心的问题,辛氏和宫氏在各自的马车上休息,而后头的一辆马车上,却发生着她们都不知道的小九九。 荀萱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整理了方才在外头被风吹乱得几乎微不可见的发髻,看着一旁冷笑的荀二夫人陈氏,无奈地叹了口气:“娘,不是女儿说你,刚刚你在老祖宗面前,未免太不用心太不热……” “你以为我假装亲热的凑上去有用?”陈氏瞪了她一眼,“你爹是抱来养的,这是个事实!我做的再多,在她面前又怎么比得上那两个亲生的儿子媳妇有脸面?既然如此,何必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荀萱皱了下眉,立即侧眼看向马车里坐着的庶妹荀芷,见她低头作眼观鼻鼻观心妆,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劝陈氏:“娘,此话你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说出来,明知道爹最在意这个了。” 陈氏冷哼,“他在意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你老祖宗要是有一点把你爹当自己人,那也不会随便他纳妾了!” 说完她狠狠地白了荀芷一眼,又飞快的转开视线,像是被恶心到了似的。而荀芷早已习惯了在嫡母面前逆来顺受,见此时情景,也只是把头低的更低了一些。 荀萱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母亲,难道不是,正因为她们是这般出境,就更该事事俱细,八面玲珑吗? 再说,老太太虽然从不插手二房的事情,却也算不上无视,只是吃穿用度方面,二房和大房三房一般无二。就算是过继,他爹荀丰年也是正式上了荀家嫡系一脉族谱的。 当年,她爹荀丰年本是荀家旁系的嫡子,也算是书香门第出声。无奈一家人在游学的路上,遇到了土匪,夫妇二人双双丧命。留下年仅六岁的荀丰年被路过的游侠救下,就近送到了金陵荀家。 当年的荀老国公怜他无父无母,家长又无叔伯,唯有一个远嫁的小姑,便和族里打了招呼,做主过继了他。 荀丰年当初已经懂人事,又过了养在母亲身边的年纪,加之父母双亡让他心思敏感性格阴沉,终日闭门不出。再且荀老太太本就不是寻常大家闺秀,虽说从不曾亏待他,彼此之间却也不亲近。这几十年来,和荀丰年,也只是维持在各尽其职上,荀丰年从不曾主动请求过她老人家什么,荀老太太对他,也从不曾像管教自己两个儿子那样严厉。 她们二房本该更加拧成一颗心,而陈氏却只会窝里横。当初嫁过来知道这个事实后,就成天的和荀二老爷吵架。初那一年里,荀二老爷见她委屈还觉得亏欠,可谁家男人高兴自己婆娘天天跟自己吵?外头的糟心事儿还一大堆,回头后院还没个温声细语的问候,净是数落。 好了,没过两年,就自作主张纳了底下账房掌柜的妹妹黄氏作良妾,全然不顾陈氏哭天喊娘。 陈氏恨黄氏,更恨荀二老爷,连带着也恨上了荀老太太睁只眼闭只眼,不加阻拦荀二老爷纳妾。 “你老祖宗那不能纳妾的规矩,是给自己儿子定的,你爹根本不是她的儿子,不然怎么来的那个贱人!” “娘!” 荀萱真是要被自己母亲气死了,这样毫无遮拦的性子,也亏得是在荀家,换个世家大族里,都不知道被人怎么坑死了! 黄氏再不济,也是个良妾,更是生了一儿一女。她若要是个贱人?荀二老爷又是什么? 生个女儿性子和自己全然不同,陈氏也没话说。她自然也心知荀萱是为她们好,可就是气不过想发脾气。 抬眼见荀萱一直给她使眼色,便不再多言,扯着帕子,靠在软垫上,作闭目养神状。 “妹妹别多想,娘她这几日心情不大好,说的话都是气话,”荀萱拉着荀芷,作关切安慰道:“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荀芷点点头,冲着她柔弱的笑笑,细声细语:“三姐姐说的哪里话,母亲方才说了什么,我竟是没记在心上。” 荀萱拍拍她的手,顺便替她扶正鬓角一朵绢花,顺势夸赞:“妹妹这绢花很是配今日这撒金六福裙,大伯母真是好眼光。” 今日女眷们佩戴的绢花,一应是辛氏房中手巧的丫鬟做出来的,这手艺也算是绝活,哪怕是宫中的绢花,也不及她做的好看。 辛氏两个女儿荀芡和荀芙,一个嫁到潼南候府,如今是三品侯夫人,另一个是如今的端庆王世子夫人,过得都还不错。长子早早就考上了举人,如今又拜在王家大儒座下勤学论道,前途无量,她还用得上担心什么? 除了管好家,平日里也喜欢把好东西拿出来分给家中未嫁的姑娘们。这次宫宴,辛氏光是绢花,就各房送了六朵去,请示过荀老太太后,还从公家拿出千两银子给家中三个未嫁的小姑娘作头面。 荀芷也是聪明人,不然不可能在陈氏这么小心眼的主母眼皮子底下过活那么久,还能被带去宫宴。她点点头,眼中露出孺慕之情,说:“大伯母真是好人,不但送了那么精致的绢花,还各送了我们一套金玉头面。” 荀萱笑了笑,像是不经意般随口说道:“是了,我跟你一样也是金玉头面,方才看表姑姑的,似是和我们有些不一样呢。” 其实荀萱刚才看得很仔细,甄从容戴了一套红宝石掐丝金头面,就上面的金蝶衔珠钗,就工艺来说,不知道比她们的金玉头面精致了多少!辛氏这般谨慎的人,为了避免出错,是不会送出两幅不一样的头面给她们三个人,这只能是宫氏送的。 荀萱心里极为膈应。 整个荀家都知道荀三夫人宫氏有钱,都恨不得能多巴结宫氏点,连她也是,每次宫氏逛园子,她都要好巧不巧地刚刚好“撞上”嘘寒问暖撒娇逗趣,尽尽一个乖巧伶俐好侄女的本分。 可宫氏,偏偏就是油盐不进。她膝下就荀司韶一个儿子,听下人说,宫氏把自己年轻时喜欢的那些首饰玩意儿,全都给了甄从容。 都说宫氏在娘家被宠坏了,只知道花费银子,脑子也是一根筋,看什么人顺眼,就什么都掏给人家。也就荀老太太这样的婆婆,不会跟她计较。 在荀萱看来,宫氏可一点都不傻,对甄从容好,要说不是因为对方跟荀老太太沾亲带故,她才不信呢! 这次更是大方,甄从容身上那件秋香色云锦木芙蓉纹十二幅宫裙,就是宫氏手下金陵最富盛名的成衣房里做出来的,旁的人千金难求,而如今,就穿在一个黑不溜秋的丑八怪身上。 怎能不叫人妒红眼! 荀萱要的就是荀芷的妒忌,故而变本加厉地说:“表姑姑的十二幅裙,也和我们的不一样,煞是好看,方才我见那裙子给太阳一照,竟然能出五六种色,好是神奇。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云锦制成的?” 荀芷拿帕子掩着嘴角淡淡一笑,“因为是表姑姑么,表姑姑这样的身份,又是长辈,本就跟我们不一样,有什么稀罕好先着她也是应该。” 你荀萱嫡女的位置也尴尬得很,咱俩半斤八两,少跟人家比了,人家再不济,也是镇夷将军唯一的嫡女,用不着你来埋汰! “也是,你说的对,”荀萱怎么会没听懂她的意思,心底恨死了,可表面又不能发作出来,只得说,“表姑姑是长辈,爹娘也不在身边,老祖宗和伯母们偏心点也是应该的。” 她忍不住强调了一遍自己和甄从容的区别,只有辈分上的不同。 “是了,”荀芷垂着眼,得体地微笑,作不欲多言状。 荀萱瞄着她,眼神陡然伶俐起来。 自己这个庶妹,看着好拿捏,却也不是个蠢人。也是,黄氏那般有手段,能绑住他爹那么多年,教出来的女儿又能蠢到哪里去? 既然荀芷不肯当出头鸟,她也不会傻到直接说出来,只当不明白其中的伎俩算了。再说,甄家那位表姑姑,就算得尽荀老太太宠爱,得尽宫氏的好东西,那又如何?长成那副德行,就算是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堆在她身上,也没人会看得上她的。 而她,这两年名冠金陵的世家才女,才是本次宫宴的主角。 想到这里,荀萱勾着嘴角,得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