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过雨断断续续的叙述之中,谢猜意终于明白了她的真实身份。 原来,她来自云南巍山,并非普通人,而属于鸦女族。 鸦女族从古南诏国时期就已经存在,族中没有男性,全是女性,生育后代只需要将族人供奉的一块黑色神石抱在怀中过一夜,便可有孕,诞下孩子。虽然人丁并不兴旺,但鸦女一族源远流长,直至今日仍生活在澜沧江某条支流河畔。 她们这一族,据说许久以前遭过诅咒,终生霉运缠身,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不断开口跟他人讲话,一点点将霉运慢慢散播出去,传给他人。鸦女族大部分人本性良善,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们不想伤人,所以避世而居。 林过雨也是如此,她很少跟同学来往,常常保持沉默,在人群中仿佛隐了形一般,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不伤害别人。 鸦女虽然拥有羽族血脉,但体内流淌的还是人类血脉居多,此外,为了躲避危险,她们将掩藏自身气息的本事锻炼得很好。因此,谢猜意一直没有察觉到林过雨异于常人,直到她对张耀辉说出了鸦女之言。 鸦女之言,效果约莫等同于某种扎小人的咒术,但不需要生辰八字,也不需要符箓之类的物品加以辅助。鸦女只需说出某个人的全名,说上三遍,对方的运道便会立刻改变,好运散尽,衰运集中。 然而,这并不是一种能够收放自如的能力。林过雨以为自己只是给张耀辉的日常生活添加一些麻烦,没想到事情闹得如此严重。 说完,林过雨垂下头,嘴边挂上一丝苦涩的微笑,“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们被唤作鸦女,现在看来,原来是因为我们有一张乌鸦嘴。” 谢猜意侧过头,看向远处的夜空,林过雨偷偷抬起眼睛打量她,只见到她脸上的神色一片晦暗不明。 半晌,她才回过头,问:“真的无法收回?” 林过雨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细想,话便脱口而出:“想要收回鸦女之言,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鸦女离开,要离被咒者百里以上……” 只要她还在张耀辉方圆百里之内,他的霉运就会源源不断。 “还有一个呢?”谢猜意问,尽管她已经猜到答案。 “……死。”林过雨缓缓吐出一个字。 适才,她一直试图从面前这位宵猎大人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同情之色,甚至妄想她可以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放过自己。 但是,没有。 谢猜意淡淡地说,“所以你要么离开,要么死。” “是……” “我想你应该懂得怎么选吧。” 话音落下,林过雨的眼泪也再次涌了起来,她哀哀地喊了她一声“宵猎大人”,声音里是无尽的祈求,可后面什么话也说不出,好像嗓子被哽住了一样。 她考研,是因为有志于学术研究,这是她早早就定下的目标。不顾母亲的反对,千里迢迢力排众难来到这里,不敢结交朋友,将开口对他人说话的频率压到最低,过了将近四年独身一人的日子,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如果要她避开张耀辉百里以上的距离,她势必要离开这里,这意味着,她不但不能到凰城考点参加考试,而且连本科文凭都拿不到。 没想到,一时的冲动,竟让她把一生的追求与理想都给赔上了。 谢猜意闭了闭眼睛,掩盖下所有情绪。 规矩就是规矩,行差踏错的人,就该受到惩罚。 她饶了林过雨一命,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如果有谁知晓了她的做法,有心到谢家那里告个状参她一本,她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睁开双眼,她看着林过雨,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冽,“如果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会再放过你。” “……好,大人,我三天之内离开。”林过雨说道,吞下了所有的不甘。 解决了鸦女的事情,谢猜意觉得自己本该松一口气才对,可是她心上却沉甸甸的,仿佛坠了一块铅球似的,压得她很不舒服。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按捺住心底隐隐的烦躁,推开了宿舍门。 吊死鬼正抚摸着自己红中带紫的舌头,默默盯着她看。 谢猜意眼神也没有偏一下,径直从她的魂体中穿过。 吕岚翘着椅子探出头,说,“大佬,胡教授叫你补假条给他。”顿了顿,她强调了一下,“亲自交到他办公室去。” 谢猜意很想翻个白眼,但她忍住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对了猜意,”顾明烟突然出声,“今晚你没来,真的错过了一个大场面,是关于胡教授的。” 说完她便止住了声音,故意卖关子。 谢猜意很配合,问:“什么?” “他下巴上有个牙印!”顾明烟兴奋地说着,竖起大拇指晃了晃,“刺激吼,不知道是谁咬的吼。” 谢猜意:“……” 是她咬的。 胡西彦这没脸没皮的老妖精分明就是故意的,他连寒铁造成的伤痕都能瞬间治愈,何况是这区区两排牙印? “应该是师母咬的吧。”吕岚晃着椅子,手里摊着本牛津词典,目光却不在书上,整个人已然抛弃学习,全情投入八卦氛围之中。 不是,谢猜意心中暗暗回答道。 吕岚摸着下巴,“啧,真想知道师母是什么样的人,能把胡教授这等人物都给收服了……” 话还没说完,她惊叫一声,原来是被她晃来晃去的凳子腿突然一滑,眼看着就要向后仰去,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 谢猜意赶忙扶住椅背,往上一托,“小心点。”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吕岚骇得脸色发白,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压惊,而后转过头对谢猜意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壮士相助,不知如何报答?” 谢猜意也拱了拱手,像她那样文绉绉地回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吕岚愣住了。 她的大佬似乎,有那么一丢丢……会跟人开玩笑了? 第二天,找教务处补办了假条,谢猜意便去了胡西彦的办公室。 站在门口,她咬了咬牙,才“叩叩叩”地敲了三下门。 没人应答,门却被她敲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声响。她忍不住推开了门缝,探进脑袋去看,里边空无一人。 她原本就有些不晓得怎么应对胡西彦,见状立刻松了一口气,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迈进去,将假条放在胡西彦的办公桌上。 直起身子之后,谢猜意不由得打量起了四周。 这间办公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摆了三座落地书柜,柜子里满满的全是书,或新或旧,摆得十分齐整。她想起吕岚说的,胡教授在历史、文学、民俗三个研究领域均有所成,便走到书柜前,果然三座书柜与三个领域一一对应。 此外,还有一套办公桌椅,一台饮水机,两张沙发,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并不是所有大学老师都能配备办公室,胡西彦初来乍到便有这么一间,系里对这位青年才俊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啊呸,什么青年才俊,千年老妖怪才对。 谢猜意冷笑一声,离开了胡西彦的办公室,又想起什么似的,在空落落的走廊中央停住了脚步,略一思考,转过身往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办公室走去。 她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 谢猜意推门而入,“赵教授,是我。” 书桌前,头发灰白的老教授放下报纸,摘下了老花眼镜,笑眯眯地抬起头,“是你啊,小意。坐,我给你泡茶。” 她也不客气,落了座,“好,麻烦您了。” 正好电热水壶里烧的水开了,赵蒙生取出一小包普洱,手上便动作了起来,一边洗茶一边问,“你接任也一年有余了,感觉如何?” “还行,暂时没有遇上什么大.麻烦。”谢猜意道。 赵蒙生是凰城的上一任宵猎,也是谢家人,但随母姓。 他年轻时在族中虽然优秀拔尖,但天分不如谢猜意,二十二岁才来到凰城,成为这里的守脉人。往后他便一直待在这里,在这所大学里读完了硕士又读博,获得博士学位后便留在文学院的历史系任教。他目前处于半退休状态,已经不给本科生开课了,只带了两名硕士研究生。 赵蒙生大半辈子没有踏出过这片土地,且一生未婚。 方圆九百亩的凰城,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囹圄。 望着他,谢猜意便仿佛一眼望尽了自己的后半生。 宵猎卸任之后,本来可以离开所护卫的地方,天地之大,想往何处去,就往何处去,但是赵蒙生没有选择离开。 外面的世界于他而言,很遥远,像是一个笼着烟雨的梦。 于是,他索性留在这里任教,每天看书读报,偶尔上上课,也乐得轻松自在。 谢猜意敬他是前辈,有时候会来看望他,也请教一些问题。 茶烟袅袅中,赵蒙生将茶杯搁在她面前,唤了她一声,“小意。” “前辈,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的看法。”她说着,端起普洱,轻轻呷了一口,而后继续道,“胡西彦此人,您怎么看?” 她知道,赵蒙生必定也注意到了这只狐狸。 “那只三尾玄狐?”他拧了拧眉头,很快又松开,用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口吻说道,“凰城这地方什么妖物没有过,倘若他没犯事儿,便不必跟他计较。” 谢猜意道,“可是,他的道行好像比表面更为深厚,我担心他来凰城,所抱目的可能并不简单,而且……” 她想起胡西彦对自己所做的那些孟浪行为,脸上不由得一热,“而且”后面的内容,到底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你便多注意他那头的风吹草动,如果有什么异样,立即通知家里。”赵蒙生说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若有所思。 “好。”谢猜意一口应下,放下茶杯。 她正要起身告辞,赵蒙生忽然盯住了她,嘱咐道,“小意,狐妖魅人,你千万要当心,时刻警醒,不要像你姑奶奶那样……陷进去,将一辈子都赔上了。” 想起谢冬云,谢猜意不禁心里一沉,“……是,您放心,我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