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仍是毫无半分进展。
人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迟钝。不管是余涯讲述的古德白,还是杜玉台在录像里看到的那个人,他或者说他们都并不像是现在这个古德白。
他的口音、咬字、小动作跟表情都与原先截然不同,甚至脾气也大有改变。
“你是看着他长大的,很熟悉他。”杜玉台摆弄着自己手里的钢笔,漂亮的银色金属,轻薄美丽,形成浑圆的曲线,墨囊吞噬乌水,再倾吐出来,“他有时候心情不好的会这样吗?以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状况?”
如果可以催眠的话,事情会简单很多,起码能知道有没有另一个人格。
余涯考虑了下,他摇摇头:“从来没有,少爷——”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银幕,这会儿杜玉台正跟余涯待在这座豪宅的专属电影厅里看古德白的“纪录片”。
有时候病人没办法自己感觉到自己生病,这种情况非常常见,他们只以为自己突然失忆,或者记忆断层了,而没意识到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医生会将人格切换的过程拍摄出来,播放给本人观看。
而古德白没有切换人格的过程,杜玉台只好在治疗过程里播放他之前的采访视频,试图刺激第一人格,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能接上所有内容,甚至侃侃而谈当时的情况。
古德白的记忆没有断层,解离症的可能性变小,杜玉台不得不开始怀疑这是新型的“人格改变”。
余涯没能说下去,他看着屏幕里的古德白,答案已经足够明显了,情绪高涨低落跟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完全是两码事,而他还没老到分不出来这种差别,哀伤道:“这是头一次。”
杜玉台知道从这上面找不出其他信息来了,于是决定换个问法,不露声色道:“一般人不会反应得这么快,你以前有过相关的经历吗?”
解离症的确不存在遗传,可是其他精神疾病就不一定了,有钱人的优缺点就在于此,他们的确很大方,可他们的消息也相当值钱,导致过分警惕,有时候难免要采取迂回些的治疗方式。
“我年轻那会儿可没接触过什么知识分子,老家一般管这个叫中邪,要么就是疯病。”余涯提到这个显然放松了些,他往沙发上靠去,目光仍然在屏幕上徘徊,神情有些眷恋,看得出来对古德白有很深的感情,“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后来老爷跟我说这是一种病,还给了我几本书看,我就多多少少了解了下。”
“古先生的父亲对这方面很有兴趣?”
“那倒不是,老爷对这些挺一般的,只是讨厌神神鬼鬼的说法,他总说什么事都有原因。不过夫人很喜欢,她就不一样了,对什么都有兴趣。”管家回忆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夫人特别喜欢这种,电影、小说,戏剧,她很好奇这种人的生活,不过她什么都想知道,总是一两个月就换个兴趣,那几本书就是夫人看完给我的,说打发消遣挺有意思的。”
打发消遣,好奇自己从未听闻的人生跟世界,这是人的窥探欲。
“他们俩,我是说他们俩有出现过这样的症状吗?”
“没有。”余涯摇摇头,他显然明白了医生的意思,“不是遗传,古家没有精神疾病史,夫人倒是有个心理顾问,不过是解决心理压力方面的,。”
人的大脑是最为复杂的设备,谁都没办法短时间确定它是突然掉了哪颗螺丝钉,杜玉台看过洗出来的片子,古德白的大脑没有明显病变,本人也相当配合治疗。这个配合的意思是他不拒绝杜玉台任何问题,也不拒绝任何试探,就像他们只是在玩你问我答,而不是在治疗。
杜玉台很清楚古德白的确有些地方不正常,只是没能找到头绪。
若从寻常人的身份来讲,杜玉台最好立刻抽身而退,建议保守治疗完事,反正古德白的问题没有影响到正常生活,然而作为医生的某个部分正在对这个全新的病例跃跃欲试。
…………
“今天过得怎么样。”
杜玉台点起打火机的时候,那根薄荷烟已经贴在他嘴唇上:“不介意吧?”
那名正在布置茶点的女佣忍不住看了眼医生,带着点谴责的意味,她很快就去把窗户打开来,好让空气自动流通起来。
“请自便。”古德白正歪着头,靠近窗户享受清新的空气,穿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衣服,陷在玫瑰红的沙发面料里,仿佛是尊安静的雕像,“还算不错。”
余涯说他不喜欢烟味,可这个人格不介意,跟应酬是两码事,现在是在治疗,且是他的住所之中,完全没有必要对主治医生掩饰自己的厌恶。
只能说古德白是真的不介意。
“谢谢。”杜玉台忙着帮忙扶正茶杯,对眼前端上甜品的人点头致谢,舒展的茶叶沉在水杯底下,红褐色的茶水如同一杯冲淡的血液,端茶时再度对擦身而过的那个年轻姑娘示意。
仆人?下人?女佣?保姆?
这些称呼太腐朽了,由于杜玉台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产主义者,他决定用年轻的小姐来称呼这位辛勤的劳动者,毕竟他们俩都在出卖劳动力,只区别于体力跟脑力而已。
总之年轻的小姐带着花瓶里颓败的花出去了。
杜玉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庄园里似乎特别费花草,他隐约记得那瓶子里的花昨天刚换过,当时自己还挑了一枝放在房间里。
而古德白正在等待着下一轮询问开始,看起来漠不关心,有时候杜玉台怀疑他压根就是在漠视所有人,包括他、管家、还有勤劳如小蜜蜂的佣人。
“那挺好的,希望我们的治疗过程没那么枯燥无聊。”杜玉台笑了下,轻车熟路地开场,“起码别让你今天变成坏心情。”
“闲聊很有趣。”古德白终于看了一眼杜玉台,他带着点笑意,“你也很有趣,我并不在意结束得是早是晚,介意的人是余涯,他希望我好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杜医生,难道更期望结束这场治疗的人不该是你吗?”
这句话倒是真的。
“治疗是针对病人才成立。”杜玉台试图在茶几上找个烟灰缸的时候,那位劳动最光荣的年轻姑娘留下了一个水晶烟灰缸,古德白不抽烟,这是专门为杜玉台准备的。他仔细观察片刻,决定不去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材质,这样心安理得多了,于是随手将烟灰抖在里面:“要是没有病人,同样就没有所谓的结束治疗。”
古德白笑了下,他既没有评价杜玉台不诚实,也没有为此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