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苏府了果真来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姓韩名重,子牧之,青州寿光县人。 之所以知道的这般清楚,是因为韩重进府的头一日,苏彦琚便领着他来了上房。彼时苏瑾正在与老夫人说话,不知是有意无意,老夫人并未让她离开,只叫丫鬟搬了一个小胡床,交代苏瑾在屏风里头坐好。 苏瑾当然照做了。 苏瑾也看得出,她爹十分看重这位学生,估摸着是主持乡试的时候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爱才之心一发不可收拾,否则,他也不会亲自将人领到她祖母跟前了。 这苏府,除了她爹,便是她祖母最有地位,且有些时候,她爹也不得不听她祖母的。将韩重领到上房来,等于给苏府上下敲了一记钟,叫他们不得不善待这位进京赶考的举子。 苏瑾在屏风里面,听着外头人说一句道一句,觉得有些困倦。她面前的这扇屏风极大,上面绣着牡丹盛景,听说还是她祖母的陪嫁呢。 透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三个人影,其中那个她最不熟悉的,便是那位新来的韩公子了。苏瑾伸出手,百无聊赖地对着屏风上的人影戳了戳。既然她都能透着屏风看到外头的影子,外头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到她呢。人影虽隐隐约约,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啊,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屏风后头有人么? 祖母这一招其实并不顶什么用啊,不是么。再说,苏瑾对这位韩公子还真没有什么好奇的。有屏风挡着,她又不能看到他长什么模样,光听着声音,似乎还可以,称得上悦耳。当然,肯定还是没有她的声音好听的。 外头问话的还是她祖母,问得虽然委婉,却也细致得很,不多时便将能打听到的全都打听了。 渐渐地,苏瑾开始分神了,坐久了,难免会困,更何况这几日苏瑾为了那些画稿,都没怎么睡好。 胡床太小,硌得屁股疼,苏瑾动了几下,像拧麻花似的,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静静地托起了下巴,入定了。 许久之后,老夫人也问累了。她重又打量了一眼,堂下之人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素衣,体态单薄,眉眼间却是一股坦荡之气,倒也是位文质彬彬的端方君子,非是那等汲汲营营的小人可比。 这打量并不隐晦,韩重当然能够感受得到。他倒也没觉得被冒犯,苏家能这样帮他,对他而言已经是再造之恩了,他又岂敢有什么贰心。只是,这位老夫人的目光……似乎有些诡异了。 莫不是他今日穿错了衣裳?韩重低下了头,心头不解。 看了一会儿,老夫人才对着儿子道:“我年纪大了,不管事儿。牧之是你带到府上来的,日后你也应当多照应着,莫叫底下的人唐突了。他是来京中科考的,寻个清静雅致的院子,平日里也莫要叫多余的下人去打搅他。” 苏彦琚笑道:“母亲放心,院子早就打扫好了。” 老夫人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她当然知道早就打扫好了,还是他儿子亲自差人去办的。 打发走了这两人,老夫人才起身,踱步到后头的屏风里侧。宝贝孙儿这么久没有吱声,叫老夫人觉得怪不对劲的,因此脚步也不自觉地快了许多。 才走过屏风,老夫人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这……” 老夫人哭笑不得。 灵犀站在苏瑾后头,小声道:“姑娘困了,又不好直接走,便就这么睡着了。” 苏蜷缩在小胡床上,斜歪着身子,撑着下巴,睡得安安稳稳得,都没有人敢打搅她。灵犀也是才发现她们姑娘睡着的,原本还真以为她在乖乖坐着,就近一看,才知道姑娘早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也是稀奇了,这样都能睡上。想着屏风外头还有客人,灵犀也不好叫姑娘起来。 老夫人皱了眉:“快叫你们姑娘起来,在这儿睡可别着凉了。” 灵犀这才走了过去,拍了拍苏瑾的肩膀:“姑娘,姑娘。” 苏瑾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顿时觉得身子一凉,打了个哆嗦。想要站起来,无奈腿麻得很,动一下都生疼。 老夫人赶紧叫人拿衣裳过来,又埋怨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只是叫你在这儿看看,又没让你一直坐着,觉得困了便去里头睡,如今可好了,着凉了吧?” 一面教训着,一面又催促道:“衣裳呢,拿来了没?” “拿来了。”知语从外头进来,刚好应了一声,声音轻快,脚步也干脆,三两步走到苏瑾跟前,将一件淡紫色的撒花长罩衫搭在她身上,“好在丫鬟们都勤快,姑娘留在这儿的衣裳还好好的放在姑娘原来的房间里头,时不时地还拿出来晒一晒,这穿在身上,也不没有什么怪味道。姑娘如今若是困了,直接回那屋子里睡便是,床上的被子还是昨儿晒好的。” “都是些细心的。”老夫人看着后头的小丫鬟,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得后头的小丫鬟们心里一阵激动,连带着对知语也多了许多感激了。 老夫人惦记着苏瑾,又叮嘱道:“将你们姑娘扶到里头歇息。”又交代苏瑾,“好生睡去,睡好了刚好起来用晚膳。” 苏瑾正困着,掩着嘴呵欠连天,哪里还有硬撑着的理,忙扶着灵犀的胳膊下去了。 今儿这一处,苏瑾是看得莫名其妙,不得其意。可她从来也没有把自己过得有明白,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迟早都会知道的。 待苏瑾走后,老夫人才摇了摇头,兀自坐在榻上。 知语奉上茶水,问道:“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得吗?” “还不是被你们老爷给气的。”老夫人顺着胸口,倒现在还将气给顺出来,“你们老爷这是连姑爷都相看好了,提前将人给带到家里来了。” 想起那话老夫人就气,她的宝贝孙儿,哪里就能这样随随便便就定下婚事。话倒是也没有说满,只道有这个说亲的意向,阿瑾若是不肯,便换苏芷,韩牧之文采过人,又为人正直,可谓是良配。以后有他扶持,总不会委屈了自个儿的女儿。 这说来说去,还不是他自己中意那个韩牧之,哪里又想过别人的感受。 今儿见到了人,老夫人也承认那位是个少年天才,可就算再不错,也不能这么唐突吧。这短短的时间,哪里摸清楚他人品如何,性子如何了?说是阿瑾不肯便考虑考虑苏芷,可老夫人也知道,他儿子心里真正想撮合的,还是她的阿瑾和那韩公子。 “你说我们阿瑾这般品貌、这般条件,挑不出一点儿错来。我想找个四角俱全,不叫她丁点儿委屈的良人,又有什么错了?”老夫人捶了一把榻上的小桌子,暗自赌气,重又高声质问了一遍,“我哪儿错了?” 知语垂下眸子,恐怕最大的错处,便是老夫人到现在还没有认清现实。她们姑娘这名声,哪里还能找到一点儿瑕疵都没有的姑爷啊。 他们老爷这已经算是很上心了。 老夫人闷闷地生完了气,又觉得不甘心,她在这儿生气,可那些人谁也不知道啊,白气了一场,又丧气道:“算了,春闱还没到呢,如今琢磨这些也没用。”春闱未到,那韩公子的心意也未知,到现在都还是她儿子在那儿瞎想呢,“咱们想的再多,也不能罔顾人家的意愿。没准儿,人家就是不侍权贵的主儿也说不定呢。” “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同意呢。” 这老夫人便不说话了。他们这样的人家?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是百年世族,官至尚书的人家,还是是被先帝夺了官衔,收了祖产的人家,说这些忒没趣了。 这些事,苏瑾自然都不知道的。 她这阵子,依旧在画她的小画本。她原以为,以自己的手速,不出三天便能画好。然而实际上,她用了十三天。断了灵感之后,再想和之前那样一天十几张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可是苏瑾又不愿意让胡乱得画,这可是她的第二本,是她成功的起点,她可不想在自己成功的道路上留下污点。 等她终于得了空,带着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出了门。时至黄昏,街上往来的人比白日里少了许多。兜兜转转到了玉和书铺的时候,赵掌柜看着她都快要喜极而泣了。 “画稿子呢,带来了没有?”赵掌柜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胖子,个子也不高,长得憨厚,实则肚子里一肚子的心眼,是个典型的商人。 这点苏瑾深有体会。她让灵犀将画稿子取出来,走近了些,亲自将画递到赵掌柜手里:“带来了,我是那么言而无信的人吗?” 赵掌柜气笑了。可是摸到稿子,又立马气不出来了。匆忙翻看了几张,觉得可以了,赶紧召来铺子里小童:“拿着画稿子下去比对一下,若是没有问题便赶紧叫人套印,按着老规矩,先套印两千册。” 苏瑾瞄了一眼:“你也不亲自比对?” “又不是我看,何必那么上心。”赵掌柜无所谓道,这种妇人家才会看得画本子,他才不会细究。他中意的是前头那个故事,可惜了,少有人买,苏姑娘也不画了。 苏瑾噎了一下:“这画本子是得从你铺子里卖出去的。” “若是不好,坏得是你的名声,关我什么事儿?”赵掌柜被苏瑾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稿给气得好几日睡不着觉,这会儿叫他给苏瑾好脸色瞧,他还真没有那么好的脾气。 他没有,苏瑾就更没有了。 她这脾气可是臭惯了的,拉下脸:“好啊,反正是好是坏都只干我的事儿,下回你就别再差人送信了,成天召魂儿似的,没得叫人烦。” 赵掌柜憋着气,鼻孔都比平时大了几分。 可他拿苏瑾没辙。嘴上说是说不介意,实则,他还得靠着苏瑾挣钱呢。这一册画稿,套印了之后一册得卖一千五百文,两千册下去,没两天就卖完了,后头还能再继续印。 以后苏瑾这名声打响了,可不止在京城吃香,那是各地儿都能挣钱呐!这可比他卖书挣钱多了。 苏瑾见他这样,显然又是财迷心窍了,哼了一声:“你这破地儿一股子书墨味,熏得我脑袋发胀,看来是不能久待了。下个月交稿子的时候,记得结账,少了我一个子儿都不行!” 说着,苏瑾便要带着人走。 “唉唉,等会儿。”赵掌柜连连将人拦下,“苏姑娘且住,我还有个事儿要同你说。” 苏瑾凶着脸:“快说!” 赵掌柜正色道:“这些日子买《秋娘传》的人越发得多了,许多人都知道了有你这么个秋香居士。其中有不少人好奇你的身份,拐弯抹角地像我打听,我就想问问你是个什么章程,是想要透露出去呢还是瞒着呢?” 苏瑾心头一动,这么快就有追随者了? 看来她这秋香居士还是十分受欢迎的,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很好。真好奇那些人知道这是她画的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忍住了脱口而出的一个“说”字,苏瑾最后还是矜持道:“此时我自有打算,先不要往外头说。” 赵掌柜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苏瑾知道赵掌柜为人虽精明了点,可也是诚信之人,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合作这么久了。 出了书铺,苏瑾又按着往常的习惯,拐去了街口那家宋记的糕点铺子里去了。 这家铺子不大,可里头卖的糕点都是一等一的好口味,她祖母就喜欢吃里头的桂花糕,软糯香甜,又不腻人,苏瑾今儿难得出一趟门,自然要给她祖母和她自己多买一些。 这时辰,里头也没有多少人。 苏瑾刚拿到了糕点盒子,还没转身,余光里便看到身边站过来一个人,苏芷懒得抬头,于是低头看了一眼,入目的是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右手。 真好看啊,她愣愣的,看得入神。 恍惚间,苏瑾又听到他开了口,声音如碎玉一般,清清朗朗:“店家,可还有桂花糕么?” 苏瑾猛然回神,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桂花糕。 这是今儿的最后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