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深深,夜凉如水。 一弯新月掉进一只盛满佳酿的鎏金铜酒樽。 倏地,纤纤素手端起酒樽,晃碎了明月,饮尽了美酒。 “满上。” 侍女毕恭毕敬,上前斟满了酒。 又是一饮而尽。饮酒之人忽然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手里还未搁下的酒樽也跟着乱抖。慌乱地抖。 蓦地,酒樽被重重一搁,匍匐在一旁的侍女也跟着一哆嗦。 “满上!” 侍女战战兢兢道:“太后,您不能再喝了,太医……” 一个凉凉的眼风扫过去,侍女顿时哑了嗓子,颤着手斟了酒。 苏虞端起酒樽,闷了一大口酒。 她晃着酒樽,自说自话:“今儿上朝,鸿胪寺卿刘大人失足从台阶上掉下去了。不多,就三阶,脑门磕了个口子。” 语毕,她又笑起来。扭曲的笑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可怖。 忽地,她嘴角一收,笑声顿时止住,她猛地伸手掐住一旁侍女的下颌,问:“你说好笑不好笑?” 侍女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眼里满是惊慌。 苏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侍女有如劫后余生,不由自主地匍匐着退了几步。 苏虞仰头喝尽酒樽里的酒,将之猛地掼在地上。 “突厥人都要打进京城了,杀千刀的刘旭昨儿听了一宿的戏!摔不死他!” 一宫的人都跪伏下来:“太后息怒……” 苏虞又从铜盘里拿出一只酒樽,自个儿斟满了酒,这回换作了浅口细品。她道:“戏里头,死了夫君的皇后、太后自称哀家,丧夫之哀,还真是有趣儿。” 她嘻嘻笑起来:“哀家打进宫起,就盼着成为哀家了。” 她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是哀家做错了吗?” 她错了,她不该杀了赵王,以至于一整个朝廷都找不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去应对突厥的偷袭。 大梁败了,突厥人都快打到天子脚下了,一群尸位素餐的窝囊废趔趔趄趄地上去求和。可突厥使臣还未进京,谈判主官鸿胪寺卿就磕破了脑袋。 多么可笑。 她这些年都做错了吗? 她想起徐肃锁在书房柜子里没胆子呈上来的《讨苏氏檄》。苏虞心里冷笑一声,当她不知么?他刚搁笔,她就得了信。 苏虞慢条斯理地品起酒来。怎么写的来着?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残害忠良,燕啄皇孙,弑君鸩亲;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 国祚将尽。 “哀家之过?”苏虞又喝干了一樽酒,复满上。 徐肃好文采呀,倒也句句在理。唯有一句,秽乱春宫。 冤枉冤枉。 *** 京城一百零八坊,一百零七坊都已经沉睡的时候,平康坊依旧灯火通明。 李德全没敢瞎晃荡,时辰紧着呢,他带着几个人胡乱进了一家瞧着声势浩大、客满盈门的青楼。 鸨母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问:“客官,可有看上的姑娘?” 李德全勾手示意她凑近些,鸨母依意上前了些。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道:“敢问是否有男人?” 鸨母愣了下,到底见过些场面,当即就应下了:“有有有!” 李德全又清了下嗓子,声儿压得更低:“不要兔儿爷,是伺候女主子的,最好是雏儿,相貌要周正,性子老实,而且得外宿一晚。酬劳不是问题。” 鸨母心里暗道,这要求还真多。她抬手比划了个数。 李德全点了两下头。 鸨母窃喜。这仗打了一个冬天了,坊里生意不景气,今儿终于有一个大单了。 鸨母穿过后院,正打算进另外一座小楼,面前忽挡了个人。 “兰姨这是去哪?” 鸨母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王爷?!” *** 马上晃晃悠悠启程,李德全坐在马车车厢外,车帘半掀,一个小太监驾车,一个小太监坐在车厢里守着被下了迷药的面首。 李德全吹着风,觉得自个儿简直苦不堪言,在宫里沉浮这么些年,从未干过这样的差事。 他回想起太后端着酒樽在殿内四下疯闹,忽而一笑,把他召到近前,吩咐道:“德全,你去给哀家找个男人来,哀家想男人了。” 主子发酒疯,醒了可以不认账,可做下人的哪敢不遵主子吩咐。 何况太后的吩咐就是懿旨。垂帘太后的吩咐和圣旨也差不离了。 他哪敢不遵。惹怒了这祖宗,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何况他是苏太后还是苏贵妃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李忠国死后多少人虎视眈眈着总管太监这一缺儿,没有苏太后,他李德全决计爬不到如今的地位。 可这大半夜哪去给太后找男人?宫里又哪来的男人? 守在前朝的宫廷侍卫也肯定不行,能当上宫廷侍卫的家里多少有点背景,不方便毁尸灭迹。思来想去怕是只能去窑子里瞅瞅。 李德全攥着手里的令牌,叹了口气。多少年没出宫了。这差事儿倒也不亏。 他七想八想地,殊不知衣服虽换掉了,脚上那双大内特制的提花纹皂靴早就将他暴露了。 *** 延禧宫里,酒气浓得仿佛吸上一口气就能醉了。 李德全壮胆上前,道:“太后,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明儿您还得上早朝呢。” “就什么寝,哀家的戏还没唱完呢!” 李德全颔首低眉。 苏虞搁下酒樽,睨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哀家吩咐你找的男人呢?” 李德全叹气,这主儿,人都醉成这样了,记性倒半点没醉。他低眉顺耳道:“洗干净搁您塌上了。” 苏虞一笑:“赏!” “都退下吧。”她摆手。 李德全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殿内的侍女太监也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苏虞嘴里零零碎碎地哼着一段不知道是她在哪听到的一耳朵戏,亦或是她自个儿信口胡诌的。 哼着哼着,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绕过屏风走向卧榻。 “哀家来秽乱春宫咯!” 至塌旁,正欲抬手掀帘,忽顿住,复折回去,吹熄了塌边一左一右的两盏灯。周身立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虞褪下外衣,掀开绸帐,蹬掉脚上的翘头履,上了塌。 她嘴里的戏仍旧未断,气儿在绸帐框出的狭小一方地儿里晃来荡去,散不去,反而愈发清晰。 她哼的是徐肃声讨她的檄文,自个儿编的曲儿。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秽乱……春宫……” 一滴来路不明的清泪悄然滑落,砸在塌上假寐之人的脸颊之上。黑夜藏匿了一双颤动的眼睫。 苏虞伸手,触到一具坚硬的身躯。 她五指张开,缓慢地游走,渐渐摸索出了男人的手臂,脖颈,胸膛和腰腹。她右手滑到那人腰侧,一拉一扯,解开了衣裳系带,一层一层地剥开,直至触到一片光滑的肌肤。 “李德全是给你下了多少药?” 苏虞屈指,用保养得宜的长指甲在男人光裸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她嘴里唱的戏。 最后一个“尽”字落成,苏虞正欲收手抽身,忽被两只手握住脑袋往下沉,动作算得上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 苏虞恍恍惚惚,意识被酒麻痹,眉头还未来得及皱,嘴里的戏还未唱完,那声拖得长长的“尽”就被吞没在一个滚烫的吻里。 苏虞一惊。 须臾,她松开攥紧的手,任由身下之人攻城掠地。 她太冷了,需要一个滚烫的吻,去亲吻她凉透的心。 那人伸出舌尖勾画她唇形的时候,她发起了反攻,展开了拉锯战。 总归是漆黑一片,谁也瞧不见谁,不问来路,也不问归处,她给自己一个脆弱的机会去眷念炙热的怀抱。 苏虞渐渐感到窒息,唇舌被吮吸到发麻,她伸手抚上男人的脸颊,勾画他的眉眼。 她摸到如刀的眉峰,长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定是个美人儿。李德全上哪儿找的宝贝,留在宫里做她的面首倒也是一桩美事。 苏虞手往外滑,摸到了一节耳骨,再往下却不是意料之中柔软的耳垂。 是一只小耳环。苏虞手一顿,转而摩挲起耳环。 世上男人千千万,戴耳环的男人兴许也不少,可戴着这般大小、刻如意云纹的耳环的男人,她却只见过一个。 苏虞目光渐凉。李德全哪来的本事把这人拐上她的塌。 混乱的思绪与迷醉的意识抗衡之时,一阵天翻地覆,苏虞脊背贴住丝被,空气入喉,男人半压在她的身上,夹杂着酒气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听见那紊乱气息里的一声唤。 “阿笙……” 苏虞心里有块石头重重落了地。 她大抵知晓这个“阿笙”是谁。去年冬日,晋王府挂满素缟,成了京城天际里的一抹白。 市井传言,晋王妃郑月笙生前与晋王琴瑟和谐、恩爱非常,晋王妃死后,晋王哀痛过度,思故人而不得,遂遁入空门,不复理红尘俗事。 这言论都传到她太后的耳朵里了,随口一问,原是一久不离身的佛珠手串惹的祸。遁入空门是假,哀痛过度大抵是有几分真的。 苏虞发了这么一会儿愣,滚烫的吻已袭上她的脖颈和锁骨。 苏虞忍不住侧身避了一下,没避开。她伸手顺着他的左肩,一路滑过手臂,抵达手腕处,触到了一颗颗浑圆的佛珠。 她这是在做什么?太后和皇子? 荒唐。真是荒唐。 苏虞忽然笑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秽乱春宫。 “秦汜。”她开口唤。 “阿笙……”肩窝处传来含含糊糊一声答。 “……呵。” 罢罢罢。你在你的戏里,我在我的戏里,各自唱各自的戏。 不论是入戏太深还是装聋作哑,都互不相碍,且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只盼明日酒消梦醒,发现枕边之人不是你的阿笙,可不要太失望。 黑暗中,苏虞伸手摸索着解开了自己中衣的系带,忽觉吻落在了她的眼睑之处。 “……你为何哭?”秦汜哑着声问。 苏虞不答,她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 “可是阴曹地府里有人欺负你了?” 苏虞轻轻笑了下。原来你也知道你的阿笙死了呀,这是把她当做鬼了么? “怎么,你要帮我出头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帮我收回雍凉吧。” 此话一出,半晌,不闻应答。 苏虞自顾自笑得嘲讽:“你爹杀了我爹,我又杀了你弟,大梁无人了,我亲手弄丢了阿爹花了半辈子心血打下来的雍凉。” 静了半晌,传来一声应:“好。” 苏虞挑眉,问:“好什么好?你去把突厥人赶跑吗?” “我答应你,等明年春天你身子大好了,就带你去京郊赏花。”他兀自答非所问,恍如仍在梦中。 苏虞微怔,心口不知怎地抽疼了一下。半晌,她缓缓地绽开一个笑,道:“那一言为定,可不能食言。” 话落,她伸手摸上他的头颅,摸到已渐散乱的发丝,抬手拔掉了他束发的发簪。 “你会变心吗?”她轻声问。 “不会。”他轻声答。 因为从始至终,他心里就未曾有过那个“阿笙”。可只有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钟情于“阿笙”,他才能和他心里真正的那个人多亲近几分。 苏虞抬头吻住他的下颌。炙热的气息随之压了下来。 发丝交融间,她又轻轻哼唱起了她那出荒腔走板的戏。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