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为天人。 森络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候,她想到了四个字。 此时,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一袭白袍,清逸绝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星眸里瞧不见波澜。 森络握紧了双拳,被血污浸透的盔甲贴在她的脊骨上,冰冷刺骨。她的身子因为愤怒微微颤抖,额上青筋隐隐跃动,咬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森络平北蛮夷有功,巾帼不让须眉,理应奖赏。赐锦缎百条,良田千坪,黄金万两,念其居荒夷七载,芳华二十有余,特许择皇室郎君,许天赐良缘,享尽荣华富贵,安渡余生。钦此。” 他不疾不徐地出声,声音平淡富有磁性,却是像刀刃刺进她的心脏。 嫁于皇室?这就是她七年拿命换来的结果?竟然是嫁于皇室! 凤国虽男女平等,但谁不知道,女子一旦嫁人从此便不可入朝堂? 森络的头颅低着,双肩隐隐耸动,仍是不作声,指甲在手心掐出青紫。 “森络,迟迟不接旨,可是有不满?”坐于殿中皇椅上的男人开了口,明明是平淡无奇的句子,却叫人觉得背皮发麻。 这就是,当今天子,殷越。 能得天子亲下诏书,甚至宰相封逸亲口宣读已是莫大的荣幸,呵,岂敢不满。 森络缓缓抬起头来,眼里风起云涌,但只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目光越过他停在那个人的脸上。 那个人的脸上还是风轻云淡,那张俊逸的脸庞始终没有一丝裂痕,就连嘴角的浅笑都还是那么无懈可击。 一如她第一次见他的那样,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她的身上,眼底不见一丝波澜。 森络突然间觉得好恨,她七年间的殊死搏斗竟然没有让自己在他心里多上半分重量! 森络咧开了嘴角,勾住嘴角,冷笑就绽开来,“皇命难违,岂敢不从。” 既然这样当初为何要救下她,为何告诉她,他等她回来? 为何对她承诺,终有一日,他娶她为妻,为她披荆斩棘,报血海深仇? 呵,昔日诺言,历历在目,如今七年不见,他便送她如此大礼! “只是,我的男人得我选。”森络凤眸一抬,目光摄人,唇边忽的勾出一个撩人的弧度,眼神直直撞进封逸眼里。 “我要嫁他!”森络纤白的指随意往后一指,竟指向在大殿上睡着的男子。 “你当真?”皇帝倒是讶异地挑了挑眉。 森络瞥见那人的眉眼也是微乎其微的一动。她收回目光,看向皇上,眼里闪着微光,声音好听又致命。 “当然,我森络所嫁之人,名曰,殷戾!” 今日起,她此生痛恶最极之人,名曰,封逸。 森络踏出云霄殿的那一刻,恍如天塌。 她抬头看天,那夜如墨漆黑,瞧不见一点儿光,没有繁星,就连那轮她在边塞寄相思的明月都藏在黑暗里。 有的,只有漫天的绝望。 不明白!不明白!森络在心底狂吼。 她不明白明明凯旋而归的一路上,阳光明媚得要刺瞎她三日未合的眼,为何此刻笼罩她的却只剩似雾般浓重的漆黑? 更不明白,为何等待她的是这样的结局? 嫁于皇室,竟是嫁于皇室! 她还记得,自己凯旋这三天三夜胸膛的心脏是如何疯狂跳动。 她还记得,亲手取了迷啻国大将的首级时,疯狂占领她全身的那种喜悦战栗,那种重见天日的感动。 她记得初见那个少年后宛若新生的自己,如何悸动,如何小小心翼翼地执起他的手。 可是,为什么进殿出殿不过半个时辰,为何天就翻了!地也覆了! 直到走出所有人的视线,森络的背脊才敢透出些无力的颓,那沾满血污的盔甲贴着背,冰冷刺骨。 七年!整整七年! 她花了七年才从死人堆里钻出来! 她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杀人狂魔,敌人狠,她更狠,敌人毒,她更毒! 她手上染满了无数人的鲜血才得以在荒夷之地杀出一条回京都的血路! 可是!拿到迷啻蛮夷头领的项上人头又如何?回到京都又如何? 他亲口将她许给别人! 那个如月光般清亮的少年成为宰相,将她亲口许给了别人! 这么多年她的一次次涉险、她的一次次挣扎求生、她的一次次殊死搏斗,都没能换回一点点在那个清冷少年心中的一丁点儿地位! 满腔的期待,满腔的喜悦,满腔的希冀都被他一句嫁于皇室顷刻打破。 森络,他早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无欲无求的玉面少年!他早已成为宰相,若不是他之所愿,那阴狠的皇帝老儿如何能下这圣旨? 森络你醒醒吧! 是他骗了你,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帮他稳立朝堂的人,如今他已权倾朝野,你已成一枚无用的弃子! “轰!”黑夜里响起一声惊雷,那雷伴着骇人的闪电照亮夜空! 一声惊雷起,接连不断地雷都响起,一身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骇人,雷光乍现,照亮森络那张透着森冷与杀气的脸庞,惨白如雪。 可是,爹爹,爹爹又该如何? 被那狗皇帝残害的爹爹如何是好?落家上上下下三百八十三口亡魂如何是好? 爹爹,落落好累,落落可不可以…… 森络凤眸一闭,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可刚合上双目,父亲倒在可怕血泊里的画面乍然浮现在她眼前,宛若昨日般清晰! 不!杀父之仇,灭族之痛,不能不报! “轰!”伴随着一阵巨大的雷声,漫天豆般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顷刻就打湿了森络的身躯。 雨水砸到她脸上,冰凉刺痛,分不清是泪是雨。 森络睁开眸子,双目猩红,里面闪烁着滔天的恨意,在黑夜里宛若烈火般灼灼。 她的嘴角勾起冷笑,自嘲又冰凉。 森络,你如何能放弃?你忘了七年前为何会执起那手?为何只身入战地,以女子之身担将军之位? 森络,自打十年前,你就是一个人,不过一个封逸,不要又如何? 这世界上能护着你的人,已经死了!你早知道不是吗? 为了落家的三百八十三口亡魂,你必须坚持到底,不放弃,更不能放弃! 森络,这是你一人独活的唯一意义! 漫天大雨中,森络咬紧了牙关,发狠似地抹了一把脸,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拉大,最后停在一个极具侵袭力的角度。 她周身的肃杀之气不要命地往外翻腾,黑夜将她笼罩,雷光照亮她森冷的面容,宛若阎罗在世。 只要没有死,你便只能好好活着! 森络,哪怕只身一人,你也只能前进! 除非死,不能停! 森络挺直了背脊,高高抬起头颅,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在漫天雨幕中留下一个清傲孤立的背影。 大红喜袍,凤冠霞帔,玉环胭脂,软烟罗,金步摇……无一不是最名贵最上乘的。就连嫁妆,皇帝都帮她办置了整整十车,外带家眷美人,良田宝马,宝珠金银,各种珍宝玉器细数不尽,搞的比公主出嫁还极尽奢侈。 美其名曰:将军出嫁,天下盛事,举国共欢。 但,只有森络知道,将军出嫁,嫁妆里却没有一件兵器。而她价值连城的嫁妆,最后也不过是通过她进了皇族的金库! 八抬大轿,锣鼓喧天,街道旁站满了欢呼的百姓,其中女子竟比男儿还多几成。 能做将军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不仅是男人想要一睹芳容的对象,女子也想一睹奇女子之风采为快。 可这瞧也是躲在楼阁上,悄悄看的。 森络杀人如麻,茹毛饮血的传说,她们可是没少听,委实吓人得很! 红锦花轿里,森络握紧了双拳,关节泛着青白。 难以想象这一双纤纤玉手,竟是那双握刀剑,历经艰辛,打下大好江山的手! 锣鼓声震耳欲聋,百姓欢呼此起彼伏,如此盛景却让森络想起边关战场血腥暴戾之景。 呵,简直是天差地别。 真是没想到,她森络也有出嫁的一天,她更没想到这凤冠霞帔比盔甲还重上几分,压的头额泛疼,出嫁简直比打仗还麻烦! 妈的,她竟要嫁给仇人之子,封逸你够狠!此仇不报非森络! 她森络是何人?凤国第一的女将军! 她够狠,够毒辣,也够强! 她的武功高深莫测,比男人更加难缠,身上时常笼罩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冰冷气息,手腕更是狠毒决断地令人咋舌。 偏偏这样的女人,还生了一张惊艳众生的脸庞,简直是极致的危险和诱惑。 “御风,还有多久?” 森络觉得头额青筋一跳一跳的,早知道嫁人如此繁复,她就是杀遍皇帝护卫冲出云霄殿,也不会一气之下随便指个傻乎乎的殷戾成亲。 可是,封逸他……想到这,森络觉得血气直往上冲,头疼更甚,眼前的轻纱金丝红盖头简直碍眼。 冷静,冷静!森络深呼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 “小姐,小心!” 当初,森络家族没落,就只剩御风在森络身边出身入死,也只有她还称森络一声小姐。 御风是森络的贴身女护,名字像是男儿,行事更是。饶是在森络成亲之日也是一身苍墨劲装,青丝高束,仅腰间系以朱红罗缎。 “怎么回事?”森络一把抓下盖头,躲开一把飞进花轿的长剑,飞跃出花轿,顺手拿起那把钉在座椅上的长剑。她与御风背对背,冷眼看着眼前蒙面的数十个黑衣人。 沉默片刻,御风飞起踢开一名冲上前来的黑衣人,冷峻开口“好像……有人抢亲。” 御风抬眼往一处隐蔽的阁楼望去,顺势还摔飞另一名黑衣人。 “小姐放心,御风必定您周全!”御风踢中摔出去的黑衣人的手踝,伸手接住飞起的刀剑,动作干净利落准备大开杀戒。 森络凤眸微眯,顺着御风的视线往上看,楼上那个飘逸清绝的背影,不是那个狠心的封逸是谁? 呵,他背弃她在前,逼她弃职成亲在后,如此抢亲又是为何?当了婊h子,还想立牌坊不成? 森络的头颅微低,抿紧唇并没有说话。 御风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四周的空气越加的紧绷,复杂又不平的情绪又逐渐爬了上来。 半晌,御风听见森络缓缓开口,语气透着绝望与狠心。 “今日大喜,不宜见血。御风你去告诉楼上的人,森络言出必行,当日恩情,往日誓约,不复存在。从今尔后,森络是十皇子殷戾之妻,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小姐!” 七年的深情,最后却变成这样狠心的寥寥数语,连御风都能感受到藏在刻意冷静的声线后的深沉痛苦。 “去!” 御风不敢反驳,轻踮脚尖,转眼便飞身上阁楼。 就在这时,只见森络扔开刀剑,迈开拳脚,掌掌生风,动作快、狠、准。 招招致命。 在数十个黑衣人面前,森络俨然化身一只火色野狼,不出片刻,仍站着的人就只剩她一人! 她回头往阁楼望去,那一刻电光火石似是照亮她的眼眸。 封逸的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急躁又不安。 “她真是这么说的?”封逸抑制住内心的波动,原本冷肃的声音此刻更是冰冻千里。 御风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吐出一个简单的字“是。” “尊主,不如臣下去抢回森姑娘?”封逸身后的一名将士模样的男子站出来,跃跃欲试的样子,大有一副立马就要冲进人群抗走森络的架势。 “铖樊,”封逸头也不回“你觉得,你胜得了她?” “若是百余个回合,说不定……” 百余个回合,说不定可以。 但面对眼前的发了狠的森络,他哪里还有胜算?就算铖樊是封逸座下四将之一,耍一手好锤,那又能如何? “御风,你回去吧。”封逸眼底有明显的薄怒,这是他第一次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功亏一篑! 他捏紧了拳头,额上还有青筋冒出,但声音却没有一丝破绽。 “告诉她,我会亲自找她。” “是。”御风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微微一拱手,转眼就不见了。 封逸眼看着迎亲队伍重新上路,锣鼓继续敲打,刚刚回避的百姓再次围拢欢呼,仿佛刚刚那场闹剧不复存在一般。 他握紧拳头,清晰地感受到心脏一直提醒他,这一场赌局他胜算并不高,可理智却让脚步在原地动弹不得。 为了她,有什么不可以!封逸,她值得你这样做! 花轿往着十皇子府的方向渐行渐远,一步都不停,锣鼓翻天,喜庆之至。 封逸想起刚刚森络看他的眼神,心口微动,仿佛什么东西开始燃烧,烧的他生平头一次脑海一片空白! 他的背影孤傲清韧,却微微有些颤抖,像是花掉了毕生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森络那一眼,眼里有太多的东西,绝望,绝情,愤怒……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封逸胸膛炸开,逐渐弥漫至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用力闭上眼,捏紧了拳,绷直了身体逼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但那喧天的锣鼓唢呐声却像是有意识地钻进他此刻愈发灵敏的耳中。 不!他决不允许自己毁掉她穷极一生的追求!更不允许,这么多年所有人的努力就断送在自己手中! 终有一日,他一定把她抢回来!森儿,你一定会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森儿,再等等我。” 他无意识地呢喃,语气透着深深的痛楚,只是这句呢喃却随着风消逝无踪,森络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