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我们以前并不真正知道,觉醒到底意味着什么。”老树妖说。 他和树桉对视着。他的倦怠,和树桉的无措,无法交融。 夏夜算是看出来了,树桉青春无限好的热情洋溢,无法激励这群树妖备受折磨的苍老灵魂。 但是树桉却并不明白这一点。她还试图说服什么: “你们一开始,不也是为了觉醒而激动,发誓要跟随首领一起作战到最后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树桉要哭不哭地说,“明明一开始刚刚觉醒的时候,大家都是愿意跟着首领,一起反抗奥尔,反抗树妖诞生时背负的宿命的。 “难道比起现在我们觉醒后,拥有的喜怒哀乐、拥有的鲜活一生,你们却更愿意只是无知无觉的游荡,或者一直被人驱使、任人奴役,甚至……” 树桉说不下去了。 老树妖眼神中也浮起一丝沉痛。 “你说的,我们都知道。你问我为什么树妖变了。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他用沧桑沙哑的声音,问树桉,“树桉,你又真的想要,现在的觉醒和自由吗?” “我当然……” 树桉说到一半,抬头看到自己四周焦黑炙热的大地,和岩浆河里焚烧了一半的尸体,忽地,就怔愣了一下。 她似乎终于知道,老树妖在问什么了。 老树妖也看着岩浆河里的尸体,“如果你,也就像那些不曾觉醒的树妖一样,在既定的宿命里,被禁锢了一生,连死亡都像尘埃一般,微不足道。 “那样无足轻重的诞生和消亡,就真的比现在觉醒后,这样忍耐痛苦的活着,更糟吗?” 树桉张开嘴。她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树妖倒是宽慰地笑笑,继续道: “解放树妖的精神禁锢,是一件值得牺牲的事情。树妖也应该为了觉醒,为了解放自己的既定宿命,跟随首领去战斗。 “我和你一样,也依然热烈的崇拜着我们的首领。而且,”老树妖拍拍自己手底下,还在大颗大颗掉眼泪的小矮树妖,“他说的不对。” “啊?”小矮树妖泪眼迷蒙的看着老树妖,“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老树妖扯下自己的一根干树藤,一边为小矮树妖绑上断臂的伤口,一边在他大呼小叫的哀嚎声中说:“虽然我们这些已经觉醒的树妖,看起来似乎,也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觉醒的树妖,只会遵循他们收到的任何命令行事;而我们,大部分时间,也确实只是在遵循首领的指令行事——” “就是啊,就是啊。”小矮树妖大力点头,都忘记了喊痛。 不过,老树妖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根本不同在于—— “我们是有选择的、自愿的,为了首领为树妖一族指明的伟业,奉献自己。而如果我们不愿意再遵从首领的命令,那么我们可以选择再次离开莱地弥撒,自己寻找安身之所。 “首领给了我们的是无价的、至高无上的东西——” 老树妖看着小矮树妖,一字一顿地说: “——自由。 “选择自己一生命运的自由。” 小矮树妖却不服,还想说什么。老树妖叹叹气,摸摸他头顶的枝桠,没有让他说出来。 “首领希望,树妖能用自己的努力,去赢得尊严和尊重。而我也是自愿地投入其中。 “所以,如果我在执行首领命令的过程中死亡,和没有拒绝命令的权利,甚至不会有拒绝命令的‘念头’,就死亡的树妖比起来,是不同的。 “因为我已经觉醒了,我是自由的。 “而我是自由的,我的死就有了尊严,我就死得比他们高贵。” “对!就是这样!”树桉激动地大喊道,眼泪大串大串地往外流。 老树妖也无奈地看向激动起来的树桉:“我也曾经和你一样,树桉。我也曾经,为这一点,深深地引以为豪。只是……” 漫长的讲述后、说出了许多树妖懵懂的思考过,但还没有想通的诸多道理后,老树妖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他才赫然发现,周围所有的树妖都在注视着他,倾听着他。 甚至包括夏夜他们也是一样。 “只是什么?”树桉焦急地追问。 “只是……”老树妖看向苍茫的焦土,“我太累了。” 沉顿片刻后,老树妖摇摇头: “压在树妖一族头上的太重,树妖的敌人,也太强大。 “如果自由,就等于无尽的疲惫,和徒劳无功的死亡;如果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一切……” 他停下话头,看向树桉,“如果是你呢?树桉。如果你在没有觉醒之前,就知道了这一切。那么,你还会选择觉醒吗?” 树桉被老树妖的话镇住了,她的眼泪也停在脸上。 觉醒是好的。但是,觉醒……值得吗? 曾经树桉以为自己的回答会是坚定的。 但直到此刻,在岩浆河里焚不尽的尸骸前,树桉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她其实没有答案。 而老树妖也猜到了她这样的反应。他叹息地说:“一旦觉醒了,我们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麻木的当一具行尸走肉。 “但如果,我们从未觉醒过呢?如果,我们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呢? “如果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命运的悲惨、从来不会爱恨和悲伤。也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也就不会这么……累。 “累啊。” 他停下来,叹息了好久,才又道: “但是,首领却已经为所有的树妖,作出决定。 “树妖一族必须觉醒。我们必须释放自己的宿命,我们必须自由! “所以,在首领意志的推动下,树妖也只有继续向前。” 老树妖和周围的树妖一一对视,其他人都在和他对视的瞬间,深深地埋下头。最后,老树妖的视线落在夏夜三人身上。 “我们的创造者,神王奥尔,为我们设定的宿命,和如今,首领带领树妖对宿命的反抗……这一切,在外人眼里,又意味着什么呢? “为了这样的觉醒和自由,反抗创造我们的神……值得吗? “如果自由就意味着死亡,那到底是应该麻木的作为工具生存,还是要自由的死于抗争?” “其他种族,是都认为,树妖就应该按照奥尔为我们指定的‘天性’去生活吗?树妖的反抗和牺牲,在你们看来,又是什么? “是一次值得的尝试吗?还是一个笑话?” 在老树妖的注视中,赫伯特偏移开视线,看向黑烟四起的岩浆河流。伊莱尔斯沉重地敛下目光。 最终,老树妖将注视,停留在三人里,神色始终清明的夏夜身上,和她目光相接: “如果树妖永远不知世事、不懂喜怒。 “没有所谓尊严和自由,也就没有烦恼和忧虑。 “就这样像浮沉游丝一样不留痕迹、毫无意义的过完一生……是否就真的比,这样无望的觉醒、疲惫的自由,更可悲?” 夏夜当然有自己的答案,但那是她的,并不是树妖的。 她没有回避老树妖的视线,但也没有回答他。 在外族人的沉默中,老树妖的询问和等待,注定得不到回应。 他只能也将视线,看向堆积在岩浆河畔,等待焚烧的尸体堆上。 天地茫茫,信仰苍凉。 夏夜看着这位心若死灰的智者,又看看莱地弥撒焦枯破碎的大地。最终,在一片死寂中,她对这位老树妖说: “国破人亡山河在,人间正道是沧桑。” 老树妖的眼神中,染上一点浑浊的泪光。他没有回头,只缓慢地重复夏夜这生涩拗口的一句: “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