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宫的最深处纳缇伍兹国曾经的国王居所。高大的柱子支撑起的天花板已经在大火中被毁去大半,漏下大片的星光。星光冷冷地照在无数个同样的寝宫中。只能与身边人并肩作战的骑士与侍从们看不到周围其他人。而已经完全浸入幻境的人,则连他们的队友都看不到了。
棕发骑士低着头,望向正在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女使官。
她在地上翻滚着,似乎在躲避着鞭打。但那种躲避是十分绝望的似乎没有一处可以躲避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女使官喉中发出受伤幼兽痛苦的“呜呜”声看起来可怜极了。那件永远都维持着光鲜体面的白色衣袍上,已经沾满了尘土。那张总是一边装着弱小、一边偷擒一抹坏笑的脸上此刻却是纯粹的痛苦与恐惧。
不该这样的。
莱芙从没有想过女使官居然会有这么狼狈的一面。好似牡蛎被撬开坚硬的壳留下的粉嫩的肉,仅仅是最细的风刮过一粒最细的沙,都是钻心地疼痛。
……“肝肝你在看什么?”那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继续呼唤着她。
莱芙愣了愣,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早就忘记了。若是算上了两个世界的所有时间已经近三十年了吧。但是不知为何男人的声音却已经是那么地清晰。清晰得好像她只要回过身,就会撞到那个带着汗水和厨房油烟气味的怀抱里。还有那总是很扎人的胡子茬手臂上毛茸茸的汗毛,下巴上那道被家里的猫抓破的口子……她真的以为她已经忘记了的,在白心心面前在所有人面前甚至在自己面前她明明已经忘记了的。
棕发骑士将手抬了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肝肝,快点上车。”
即使已经捂住了耳朵,但那声音还是清晰地回荡在她的耳边。好像这些话语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她的心里发出来的一样。
看到女使官痛苦的模样。莱芙曾经还疑惑过。火云雀的梦境既然那么难以走出,甚至让人放弃性命也要留在那个梦里,怎么会是一个噩梦呢?如果是一个噩梦,那么又怎么会有人愿意留在那个梦里不出来?
她现在才知道,往往最大的渴望中都藏着巨大的绝望。也只有最大的绝望里,才能产生最大的渴望。
以为自己不在乎的事,以为自己早就遗忘的事,那些毫无意义的梦,不管是向哪个方向用力都达不到的梦,不管是怎么拒绝也改变不了的现实。那么就忘记了吧,不要再继续在乎了吧应该做出这样的选择,却做不到,这就是人的脆弱之处。
她不能被这样的幻境所诱惑。莱芙看看痛苦的女使官,又看看地上那两具抱在一起死亡的尸骸。要是她也被诱惑了,她就要和女使官一起死在这里了。
……“肝肝,你再不上车。警察叔叔就要给爸爸开罚单了,爸爸给你买小饼干的钱就要没有掉了。”
莱芙正欲踏前一步,女使官的身影却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人潮拥挤的校门。此刻正在放学时候,家长们和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将校门口挤着水泄不通。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的红领巾和校牌。眼前的情景是这么的真实,真实得好像她刚刚经历的一切废宫,雀影,痛苦的女使官才是一个梦,而她现在看到的才是现实一样。
“爸爸!”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小姑娘很快就蹦了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了奖状,接着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副驾驶的位置上一个白净面皮的女人转过头来,一脸温柔的笑意,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到莱芙手中。
男人看着两张奖状,说:“第三十六届运动会,一年纪女子组,三项全能第一名。铅球,破了校记录肝肝真是和爸爸小时候一样厉害。”
男人接着问:“今天小肝肝要去哪里呢?”
“今天可是小肝肝的生日,说好了要去游乐场。”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学着她的口气说,“爸爸忘记了吗?”
白肝肝抱着小熊说:“要姐姐!”
她侧过脸,对着后座的车窗。她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小小的脸,小小的四肢和五官。这是她七岁生日的那天。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却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可是姐姐已经是高中生了,都住校了。”妈妈说,“不会回来了呀。”
莱芙看到车窗中的女孩瘪起了嘴,圆溜溜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水。她很久没有见到姐姐,现在实在是太想念了。
“妈妈是在和肝肝开玩笑的。”男人似乎察觉了女儿的失望,立马接腔说,“肝肝的生日,姐姐当然已经请了假。而且还要给肝肝准备了小礼物呢。”
莱芙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说的话都不停使唤。她几乎要把牙齿压碎,眼睛瞪得出血,但也不过是将那一日发生的细节一处处地演绎一遍而已。或许是因为莱芙挣扎得太厉害了,她觉得自己渐渐地从小女孩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孤零零地飘荡在空中,看着一切如齿轮般地演进着。
白心心的学校位于郊区,因而车子在转过了几道弯之后,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便渐渐地少了起来。
就在莱芙努力地告诉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记忆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充满蛊惑力的声音:“您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既然上天给了您第二次机会,或许您可以做些什么让之后发生的事情更好吧?”那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掐着嗓子说出来的。
“你这个骗子。”莱芙心里这么说着,目光落向了车前方,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她知道一切不幸的开始就在三个路口之后。
透过车窗,白肝肝看到了路边的一个棉花糖摊子:“爸爸,爸爸,粉红色的棉花糖。肝肝想要。”
“吃甜的不好。”女人说,“肝肝已经长了一颗蛀牙了,要是继续吃的话,牙齿又会痛了。”
“肝肝的生日嘛。”男人却很快将车停下,利落地下车,跑去买了一个粉红色棉花糖。接着献宝一样地递给了车上的女儿,“听妈妈的话,只能吃小半个哦。”
白肝肝很乖地点了点头,将棉花糖拿在手里舔着吃。
可是莱芙分明记得,五岁的自己虽然藏了很多糖,但是绝对不敢在父母面前吃的。
男人在上车之后不久,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他们继续按照原定的路线驱车过去,驶过了三个路口,发现有一辆卡车撞到了边上的房子。卡车的前部整个地凹陷了进去,司机凶多吉少。所幸当时的路上除了这辆卡车之外并没有别的车辆,车祸发生时行人也都在挺远的地方。此刻卡车边上已经围了一些人,正拿手机联系医院与警方。
男人唏嘘了几声,看了看妻子:“真是可怜……”又将坐在后座上正抬起头来望上探看的小女儿的脑袋压了下去。有几分后怕地说:“若是刚刚没有停车买东西,或许会……”
女人拍了拍他的手:“你说什么呢,哪有这么巧的。”
接着便掉转车头,换了一条路向大女儿的学校驶去。
穿着浅蓝色上衣、白色校服裙的的白心心早早地等在校门口。莱芙望着那张熟悉的,比起记忆里年轻了不少的面孔。此刻那张面孔鲜活而明媚,丝毫没有沾染上一点点阴霾。
莱芙看着五岁的自己扑到了姐姐身上,然后被抱了起来,在白心心的脸上糊了一个沾着粉色糖丝的黏糊糊的吻。
看到两个可爱的女儿,牵着手的夫妻相视一笑。刚刚就在车上,他们还半开玩笑地说起,当初结婚前还准备生下五个子女,只是两个小麻烦已经足够磨人。白肝肝则表示自己已经是七岁的大孩子了,才不是什么小麻烦,若是有弟弟妹妹,她会做一个好姐姐的。
莱芙看着一家四口人欢欢喜喜地进了游乐园的门,接着那个奇怪的嗓音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您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因为他们,”莱芙攥紧了拳头,“早就已经死了呀。”
“既然如此,那便如您所愿吧。”火云雀的嗓音带着些许恶意,它笑着说,“我本就是渴望的化身。您放弃了拯救他们的唯一的机会,看来您似乎是希望父母就此死去,我怎么能违背您的意志呢。”
橙黄色的阳光映着走向游乐园中的一家四口,小小的女孩子拖着姐姐的手往旋转木马的位置走去,而夫妇俩牵着手慢慢地跟着后头……
“咔嚓”一声。眼前的情景便如同一幅绘在玻璃上的逼真的画一样,用重物一击,便一片一片地碎掉了。
时间倒转,莱芙眼前依旧只是车窗里倒映着的自己。小小的脸,小小的四肢和五官,手指揪着座椅上的皮革。那张幼稚的脸上倒映着预知了宿命而丝毫无法摆脱的痛苦。她眼睁睁地看着棉花糖摊从眼前过去,因为知道妈妈不会让她吃糖,于是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了父母的尖叫声,眼前一片如血海一般的红色,接着她便陷入了昏迷。
……
她是被酒精那过于刺鼻的味道弄醒的,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色。她摸索着病床边的扶手想要坐起来,却发现下身一阵麻痹。
白心心坐在她的床边,眼睛已经哭肿。见她要坐起来,阻止了她要去扯被子的手,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靠在白心心的肩膀上,白肝肝看到了她的病床边围了很多人。有周围的邻居,有爸爸妈妈的同事,还有很多只有过节的时候才偶尔能见到的远房亲戚……他们在看她的时候,脸上都露出很奇怪的神情。某一次在路上遇到了一只被车轧死的狗,白肝肝牵着她绕路而走的时候,脸上露出的不忍一看的神情,和这些人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白肝肝后来才知道这种神情叫做可怜。
小女孩不知道如何表达此刻的惊慌,只好拉着姐姐的衣服,问:“爸爸妈妈呢?为什么那么多人?”她听到白心心说,“肝肝别怕,姐姐会照顾你,保护你,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可是爸爸妈妈哪里去了……”小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拼命地挣扎着,撕扯着姐姐的衣袖。甚至还在白心心的肩头咬了一口。接着便是嚎啕大哭,“我要爸爸妈妈。”
素日里不知见过多少次生离死别的医生与护士们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只是拿出一份文件来让白心心签署。那几日里,陆陆续续地有一些陌生的大人来到病房里,将所带着果篮与礼品放下。在那陌生的大人离开之后才,白心心便从礼品的袋子里将塞在里面的几张钱抽了出来,一并收在一个小钱包里。
白肝肝哭累了,睡过去几次,醒来便要爸爸妈妈。而等到护士来给她换药的时候,她才发现另另一个噩耗:她已经失去了她的左腿。
白肝肝依旧时不时地觉得那块被切断的肢体依旧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她不能让她站起来,不能让她在操场上跑跑跳跳,但是却会在阴雨天时产生锥心的痛意,平时还会痒,只是总是一挠一个空。她后来知道这叫幻肢痛。
那几年里,意外丧身的父母也像是那条在坏死后被切掉的左腿一样。她依旧会在午夜梦醒之后,叫着爸爸妈妈然后惊醒过来,似乎只要这样他们就能推开门打开门进来抱住她一样。
白心心试图让她回到之前的学校与班级,但是同学们的或许不带恶意、但确实伤人的打量让她慢慢地退缩到家里去。她不肯出门,不肯见任何人,甚至不肯说话,不肯抬头。
两姐妹的父母并没有很亲近的亲属,因而在父母过世之后她们借住一个同城的姑妈家里。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白心心每天中午都会请假回家照顾她,接着再赶回学校。晚上也要会她讲故事,把她哄睡之后才能安心地看书学习。后来因为听到了姑妈对白肝肝说的一些并不好听的话,在上了大学之后,便带着她搬了出去。
在上了大学之后,白心心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着她。靠着父母多年来留下一些积蓄,还有亲朋好友的资助,日子过得紧巴巴。在白心心工作之后,两姐妹的生活才渐渐有了起色。
那一日,姐姐带着男朋友回来。那个男人是姐姐的同事。
看到白心心从屋里推出来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苍白瘦小的女孩时,他明显愣了愣神,但还是笑着对白心心说:“这就是你的妹妹吗?”接着从身后拿出份包裹精美的礼物,走到白肝肝面前蹲下,“听心心说,你喜欢游戏。”
白肝肝原本说服了自己,会表现得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但是她敏锐地发现,在白心心看那个男人的眼光,就像是以前妈妈在看爸爸的目光一样。于是她装不下去了。
莱芙看到轮椅上的女孩子露出了一个不自然到有些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她想要将脑袋别过去,但是似乎有一股力量,正扼着她的脖子,逼着她直面这一段往事。
莱芙看着自己一边哭一边质问着:“难道姐姐不要我了吗?……你有了喜欢的人就不要我了……白心心你这个骗子!你明明说好了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想要反悔吗?……姐姐,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想要自己幸福然后留下我一个人……你让他滚,要么就杀了我!”
接着她就像七岁那年一样崩溃大哭了起来,还将礼物的包装纸扯了个稀巴烂,把游戏机往那男人的脑袋上砸去。
“是啊,这么好的姐姐,”奇怪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当然要独占才可以了,怎么可以分享给别人呢?我最喜欢你这么自私的孩子了,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牺牲任何人都是可以的,不是吗?……世人都是如此的……”
“不是。”莱芙眼睛通红,“这不是我想要的。”
“肝肝,不是这样的……”白心心无法对崩溃的妹妹解释,只好将那个男人带走出去。
莱芙跟着白心心的脚步,走下公寓楼的楼梯。
男人摸着受伤的脑袋看着白心心,露出几分勉强的笑意:“心心,你真是太辛苦了。”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心疼,“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想只要有一些耐心,总可以等到她接受我的那一天的。”
“不,”白心心将自己的手从男人手中抽出,“不,我想,我们还是暂时……”
话还没有说话,楼道里就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白心心顿了一会,接着拔腿便往楼上跑:“肝肝!”
轮椅“咕噜噜”地滚了下来,接着在楼道拐弯处撞了几下停下。
白心心推开轮椅,向楼道上跑去,只见白心心仰面躺在楼梯上。在楼道里的昏黄灯火,她的脑袋下渗出血来。
跑过去,将摔得迷迷糊糊的妹妹放在膝盖上,白心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肝肝,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
白肝肝只是如往常一般地牵住了她的手指,充满信任地往她怀里靠了靠。
那一晚到了医院之后,白心心依旧拿出童话书来哄她入睡,脸上的神情还是她一惯的熟悉的温柔,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在童话故事里,骑士披荆斩棘,终于将公主送到了王子手中。最后公主与王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白肝肝以前自然一直将自己想象成公主,但是那一夜她却在想,在为公主牺牲了那么多之后,骑士又去哪里了?就在公主与王子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之时,骑士是不是又很寂寞地踏上了旅途了呢?
童话故事里的骑士,面对娇蛮任性的小公主,总是会宠溺地说:“只要公主开心就好了。”但是骑士的心情,又有谁来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