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嫣站在落月城行宫浓黑的夜色里，看着远方的山峦，静默不语。身后原知意走上前来，为她系上一件披风，柔声问道：“想什么呢？”　　陶嫣指一指夜色里轮廓模糊的山峦，道：“我听说以前的异术大家里，有一家名作梦宗，就是在那山上，不过如今，似乎已经不在了。”　　那一年血流成河的惊鸿坊里，素手抱琴、身形瘦弱的碧衣女子弹出了杀意浓烈的一支曲子，只是为了她未婚的夫君。　　原知意也想到了那桩事，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找到了丢失许久的她。　　陶嫣倚在他怀里，感叹道：“事后我问起琳琅那桩旧事，琳琅也与我说了。那碧华拿到她夫君给她的那封家书之后便再也不知去向了，也不知她夫君给她写了什么，她如今又过得怎样。”　　陶嫣一向觉得生离比死别还要残忍。　　她的孩子，与她分离多年，她至今不曾见过。　　她轻轻问道：“你说，阿邈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原知意答道：“江浔那孩子上次回来不是说了，阿邈聪明，身体长得也结实，学本事学得很快，看书也是过目不忘融会贯通。”　　南陵江氏家主长子江浔，师从天山老人，乃是原邈唯一的师兄。　　陶嫣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原知意自然知道妻子的心意。自己孩子的境况，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只凭他人几句话描述，如何可以放心？　　可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安慰陶嫣，只能随她一起沉默。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啊。”　　陶嫣闻声一惊，从原知意怀里抬头向后看去，是原景时嬉皮笑脸地打趣。　　“我叫他们都下去休息了，本来想着来找七哥说几句话，却不想看到嫣姐与七哥这般恩爱的模样。”　　陶嫣看着原景时这般肆无忌惮地调笑，怒火中烧，一掌拍向了原景时。　　这个十七，只会与她作对！　　陶嫣没有武功，打人也不疼，原景时笑眯眯受了，不动声色和原知意对视了一眼。　　原知意便明显放下了一颗心。　　若不是原景时故意招惹陶嫣，这样沉重的气氛，不知还要延续多久。原知意知道是原景时刚刚定是听到了，所以上来为他解围，自然感激。　　**　　原知意吩咐下人送陶嫣回房，自己与原景时离开，偌大的花园又再次回到静寂无声，姹紫嫣红的模样。　　长廊之后，兰轩一身绯色的衣裳，一手扶在木柱之上，静立却无言，发上的步摇坠下的琉璃，都不曾晃动分毫。　　陵游就站在她后面，他很清楚地看见主子的滞愣。　　方才原知意看着陶嫣与原景时打闹，原景时都不回手，颇有些狼狈，于是拉回陶嫣给原景时解围，对陶嫣说：“是我宠的你愈发无法无天。”　　陵游很清楚，这一句话，对兰轩而言，有怎样的影响。　　那件事之后，他在观世镜里回看旧事，看到当年步孚尹也曾这样对她说，你不过是仗着我宠你。　　步孚尹当年宠爱兰轩，于是，即便明知是她争强好胜，即便明知是送死，他依旧如往日一般云淡风轻地微笑，十二骨纸扇轻打在玉白掌心，淡淡道一句，好。　　然后走在她面前，看着她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那双因为修习控神醒魂之术而更加美艳深邃的眼睛，那双从来都沉静深邃认真执着注视他的眼睛，道，轩轩，你不过是仗着我宠你。　　那一日步孚尹挺直了背脊走出夙兮殿的殿门，仿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施施然走远，最终消失不见，然后，再也不曾回来。　　当晚明灯久久未熄，她抱膝坐在窗前看暗烁天空，眼中突兀地滚落一滴泪。　　她显然有些怔愣，不过片刻，夜风吹散晚云，显出一轮将圆血月。　　她的身形一刹消失不见，飞速赶往远暮山。远暮山上步孚尹躺在地上，一身月白轻衫被血染红，偶尔几片未染血的地方，反而像是精致的陪衬和点缀，像是开落了从前式微殿满院的白姮，而步孚尹就倚在树下石榻，满身落花碎琼，淡淡将掌中烹好的上好犀羽翠倒在散发着幽微而浅淡异香的烙月雅兰之间，像以茶代酒，做一场薄奠。　　从前他不知步孚尹祭什么，如今都明白了。　　祭那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祭他自己所剩无多的，可以陪在她身边的生命。　　步孚尹那日伤得异常重，原本是落地即死的，但是硬是撑到了兰轩来，硬是等到了她抱起他，唤一声，孚尹。　　那是兰轩给步孚尹的名字，是一段新生，可以让他留在她身边的新生。　　那一日是兰轩的生辰，也是步孚尹的忌日。　　那一日是九月十三，月亮将圆，却总差了那么一分。　　于是，那一句蜻蜓点水又重若千钧的话，成为步孚尹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过是仗着我宠你。　　而今，过了千年，在这花前月下，原知意对陶嫣说，是我宠的你愈发无法无天　　曾经步孚尹私下对陵游说，她这个人，约是永远也写不会“珍惜”二字。可陵游看着兰轩现在这幅模样，却想反驳当时步孚尹说过的那话。　　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他为她而生，为她而死，说，轩轩，你不过是仗着我宠你。　　“陵游，”兰轩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像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我做这一切，都不后悔。”　　三百年前，她放在天庭的暗桩奉她的命令，将一柄八角琉璃宫灯挂在东上星君的殿前，东上星君从前池中红鲤破碎的魂灵在兰轩的帮助下入驻此灯再铸魂魄，后来化为人形，东上星君为她取名缇灯。如兰轩所愿的，东上星君爱上了缇灯。　　然后她暗中处理了缇灯。明面上，又去帮东上星君救回了本已魂飞魄散的缇灯。如她所愿的，东上星君为报她恩，愿为她做一件事。她毫不客气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东上星君思酌片刻，终于答应，修改了星轨。如她所愿的，陶嫣从21世纪来到这里。　　然后一切简直顺利得不像话。　　如她所愿的，她下给原知意的媚药，恰好为陶嫣所解。　　如她所愿的，陶嫣留在不夜城，给谢年年带来一大助力。　　如她所愿的，陶嫣这个商业天才，与原知意两情相悦，最终成婚。　　如她所愿的，陶嫣加入原景时的阵营。　　如她所愿的，陶嫣的长子原邈染上她下的毒。　　如她所愿的，陶嫣把原邈交给了她，答应她待原邈十八岁那年再回来。　　那个时候，便又是另外的一盘棋。　　一切都如她所愿，她花三百年时间布一个局，只为了在原景时本就已经强大得不得了的队伍里，再加一员强将。那个计划之外的孩子，又给她日后添了筹码。　　花费了三百年时间，如今她说，她不后悔。　　你，真的不后悔么？　　陵游心里暗叹一口气。　　那么不顾一切地放弃了公子，为自己种下心蛊，过了一千年兜兜转转，明明没了前尘情绪，却还是爱他么？　　那么，公子，你那般神机妙算，可又知道你的死，是为旁人的嫁衣，做了添妆呢？　　世事如此反复无常，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