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珍楼门口已排起长龙,风闻而至的扑买客人摩肩接踵,将宽阔的铜雀大街都阻断了。 正门右转,空地上停满了马车。季元湛全身紧绷,一辆一辆走过去,哪辆都没挂许家的木牌。 两个随从一个叫初一一个叫十五,都是他的心腹。两人盯着脸色不豫的主子挠了好几下头,初一嘴巴张了又张,十五终于问了出来:“爷,您爱去的茶楼不在这边……” 季元湛停了下来。十五提醒他了。对,许铉兄妹来这种地方怎会用自家马车,肯定是租的。 不能被怒火冲昏头脑,平心静气,一定要平心静气!他一定能揪住那只小狐狸的尾巴。 在初一十五的疑惑目光中,季元湛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犹如老僧入定。终于,敏锐耳力将层层嘈杂剥离开来,分辨出一道细碎的碰撞声。 那是骰子在瓷盅里跳跃,没错。循声走去,来到一辆不起眼的青幄马车跟前。他听见许青婵惊喜的声音:“哇,凝湘好厉害!” “唉,这才三个六。”这是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小狐狸,嗓音里带着十足的沮丧,“早着呢,我都好久没玩这个了,早知道该好好儿练一练的。” “已经很不错了!”许铉惊叹,“穆姑娘好俊的功夫,哪里学的?” “呃,偶然得了高人传授,”穆凝湘打着哈哈,“六哥过奖了,我这不算什么。” “凝湘有一双巧手,六哥不知道吗,她做的小院子你都赞不绝口哪。”许青婵崇拜地说。 “唔,那个,你们俩别夸了,让我再练练。放心,我有把握。” “噢!” “多谢穆姑娘。” 季元湛脸色略微缓和。原来是这样。她没在教许铉,而是自告奋勇,他会错意了。呃……刚才真是失态。 可是,一想到许铉热辣辣地盯着穆凝湘摇骰子,这心里真像猫儿在乱抓。 刚才她叫许铉“六哥”,哼。这才多久,马上就亲昵成这样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看许铉的眼神里有种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呢?钦佩,这是肯定的。还有……他说不清,反正,那份柔软叫他极其不爽! “爷这是?”初一低声问,“发现那边的人了?” 他这样一说,十五也警惕起来,四只眼睛死死盯着马车。 季元湛摆摆手,这时车里又是一声欢呼:“哎呀!这次有四个六了!凝湘简直是赌神!” “嘘,小七别嚷,仔细穆姑娘分心。”许铉嗔怪妹妹。 接下来又是骰子摇晃的声音,季元湛唇角微微勾了勾。 进展神速啊,上次有他在,她也顶多摇对三个数,今日为了朋友真是够拼的。照这样下去,下午说不定要拔得头筹了。 季元湛抽出金灿灿的纸笺,看着上面的编号。这是扑买顺序,先来的客人先摇。他是二号,穆凝湘那张是一号,而许铉那五张都是三号。如果他把翠毫笔赢走了,湘湘是不是恨死他了?她一定不知道这支笔包含了怎样的故事。 倔丫头,拿她没辙。他把纸笺放回怀里。该是他的,怎么都会回到他手里。罢了,小狐狸要做什么就由她去吧。 季元湛转过身,对两个随从轻声道:“去清风茶楼。” …… 清风茶楼正是楚尉霆开的,其特色便是风雅二字。大堂布置成清雅的竹林,竹叶婆娑,间或一二声鸟鸣,那是隐蔽地挂着的红嘴鹩哥。四周挖了沟渠,内有清澈流水潺潺环绕,水上漂着小巧的竹船,船舱里是青花薄胎瓷的茶具,取“曲水流觞”之意。 大堂一角有白衣翩然的琴师,纤纤十指拨弄琴弦,正在弹奏《高山流水》。正中央那一席,美貌窈窕的茶博士已沏好一壶茶,熟练而优雅地一一斟入品茗杯中,两个伶俐的小丫头便把一杯杯香气袅袅的茶汤放到小竹船上。 季元湛挑了水边一处位置坐下,随意从流经身边的小船上取来一杯茶,一边慢慢啜饮,一边回想这几天在季元洪那里的进展。 殿试人选定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他们的人至少一半能取中,只不知之后的选官会如何。 等季元洪折返,穆九爷折奏的事也该有效果了。届时,他可以以楚尉霆的身份,带着这个好消息去找湘湘,她会多么高兴啊,可惜那时她就要回燕州了…… “世子。”一个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季元湛看见了一脸恭敬的楚弈钧,“真巧,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世子爷。” “楚大公子。”季元湛行礼,谦恭地笑着,“还没恭喜你荣登榜首。” 春闱阅卷毕,楚弈钧考了梅州第一,真叫他吃惊。这人本来不算多起眼,考得这样好,立即就引起了季元洪的注意,可谓一张考卷定终身。 楚弈钧声音低了低,“不敢,都是托王爷和世子的福。”前世他有考后背诵刊印取中墨卷的习惯,今次自然获益,确实不算什么。 季元湛抬眼望向楚弈钧身后,点点头道,“这是携宝眷出来庆贺了?” 怪不得要说托庆怡王爷的福。楚弈钧这是以庆怡王爷干女婿自居啊。 楚弈钧看一眼身后,白菀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在冲季元湛施礼。他的眉毛微微一皱,低声道:“柔儿,你怎么下来了。我不是要你等在包厢里。” “妾身独坐无趣,偶然下来,看见夫君在和世子攀谈,觉得不打声招呼实在过意不去,郡主知道了也要怪我的。”白菀柔笑得很甜,对季元湛深深道个万福,“见过世子爷。” “大少奶奶客气了。”季元湛回礼,“倒是我打搅了贤伉俪这难得的半日闲。” 心里冷嗤。白菀柔这起“李代桃僵”的把戏玩得高明,到现在都没被看穿,楚弈钧还蠢兮兮地把她当作白颖柔呢。姐妹俩都比楚弈钧聪明得多。 不过,白颖柔暂居下风又岂肯甘休,楚家不知会闹出怎样的风波。多亏湘湘及时离开了。 楚弈钧让白菀柔下去,自己又和季元湛聊了一会儿。白菀柔却趁机去将季元湛的茶钱结了,速度快得初一十五都拦不住。 季元湛听初一禀完,责备了几句,怀里摸出银子递给楚弈钧:“楚大公子,这里的茶一杯一两,我怎能让你破费,快收下,忒也小瞧我这个世子了。” 楚弈钧如何肯接,推拒之间,却见一张纸从季元湛袖子里掉了出来,他赶紧弯腰捡起来。 “世子爷这是要参加撷珍楼扑买?”白菀柔探过脑袋,“方才账房那边就听几个客人说了,今儿汇聚的都是宝贝,别提多热闹了。” 季元湛应了一声,并不多说。白菀柔又对楚弈钧娇声道:“相公,咱们也去瞧瞧,好不好。” “不好。娘子,我可没带那么多银钱。”楚弈钧悄声说。 “谁要你参加了,不过凑个热闹嘛,”白菀柔撒娇,“权当给世子鼓劲儿。” 季元湛面不改色地喝茶。不能让这两人去撷珍楼。看见凝湘,他们会作何举动。 “这是人家送我的。”他把纸笺递给楚弈钧,“其实我对这些博.彩的把戏不感兴趣,楚大公子,不如我借花献佛送给你,算作回赠大少奶奶的好意。” “不敢不敢不敢!”楚弈钧连声推脱,好像花笺是颗烫手的火炭,“我也不感兴趣,家祖父严令我们万万不可涉赌,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楚弈钧不敢再坐下去,寒暄几句便带着白菀柔回去包厢了。季元湛轻蔑地笑笑,把纸笺收好。 …… 下午,振奋人心的一刻终于到来。撷珍楼大堂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众人屏息敛气,无数双眼睛盯着那只白皙小手摇晃骰盅,手的主人正是扮作书生的穆凝湘。 穆凝湘鼻尖冒出了汗珠。楚尉霆教过她,练会并不难,难的是掷的时候绝不能让人看出她有这个本事。所以她的练习分做两步,第一步掷出想要的点数,第二步剔除会家的姿态。 要让大家认为她的摇晃毫无章法,这样才能不引起怀疑。 她第一个摇,有利有弊。好处是不会有人抢在她之前把翠毫笔赢走,坏处则是太引人注意了。她和许铉兄妹商量好了,就看临场发挥。 骰盅揭开,六颗骰子只有三个六点。许青婵失望地叹气,其余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嘘声。 “能一下掷三个六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惜可惜,够不上哦,哪个都碰不到。”红玉比对着册子宽慰,“要不要再买一张?再接再厉嘛,手气是慢慢垒起来的。” “不了。红玉姐姐,我没银子啦。”穆凝湘把荷包倒吊过来给红玉看,只有几块小碎银,众人哄笑起来。 下面轮到季元湛。他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在穆凝湘紧张的目光中举起骰盅,随便摇几下就掀开。 “差点就中了。”红玉指着册子上的花丝点翠头面,“底价六百两银子呢!爷再买几张嘛,奴家都替您可惜。” 季元湛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初一替他回答:“我们爷不要了。你这小娘子好一张巧嘴。” 全场大笑。穆凝湘松了口气,又有些纳闷。季元湛这么做,和他上午给她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接下来是许铉。他指着穆凝湘对红玉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他手气比我好,我这五张都由他代劳。” “可以的,”红玉柔声道,“那就祝公子好运。” 现场又安静了下来。季元湛躲到人群中,耳朵始终专注地听着,嘴角浮起骄傲的笑。小狐狸就是小狐狸,这策略用得好。 赢了不容易,不着痕迹地故意输,也是不易呢。就像刚才他那两下子。 如他所料,穆凝湘已一连“输”了四次,现在是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许青婵捂着嘴,手里的帕子都捏出水了,其余人眼珠子随着穆凝湘的摇动而上下转动,齐齐加快了心跳。 穆凝湘显得极其紧张。额际流下大颗汗珠,两颊热腾腾的,握着瓷盅的手也是湿漉漉的,手腕似在发抖。终于,好像脱力一般,骰盅猛地落下,人几乎扑倒在桌面。 许青婵尖叫一声。 “没事吧?”许铉急忙去扶穆凝湘。 季元湛磨了磨牙。 穆凝湘摇摇头,站直身子拿袖子抹汗,气喘吁吁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然后双掌合十,一连串的小声嘟哝,什么太上老君如来佛祖的,把能想到的神仙都念叨了一遍。 大家都笑了。红玉笑得捧着肚子,翡翠也笑道:“好啦好啦,我的好姑娘,该让我们看看结果了,不行就再买几注。” 一不注意把她的女子身份都说出来了。其实大家也都能看出来。 “……噢。”穆凝湘一闭眼,好像豁出去一般,“那就,开吧!” 红玉慢慢地揭了盅,众人大惊。齐齐整整六个六点! “中啦!中啦!”许青婵高兴得一把抱住穆凝湘,其余人不住口地惊叹,都说这小姑娘果然运气好,一连六次,可算赢了,还一赢就赢到最贵的。 看来还是多下注赢面大,大家这样谈着,便又有人跟红玉和翡翠要扑买笺。 红玉笑眯了眼,正要安排去拿笺,人群外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她出老千!” …… 白菀柔早就看见了穆凝湘。说来也巧,她和楚奕钧本来都打算回家了,谁知路过撷珍楼,竟碰到了白炜尧。 白菀柔对自家哥哥是了如指掌,马上就猜到他是为了那起豪赌而来。一盘问果然是这样。 但白炜尧还有更不一样的手段…… “她出老千!”白菀柔捏紧袖里的骰子,又大声重复了一句。 这注了水银的骰子,看上去与撷珍楼发给客人练手的骰子无异,是白炜尧不知找哪个缺德朋友搞来的。她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直接就搜了出来。 白炜尧被妹妹揭破后指着鼻子骂也不恼,一听到扑买开摇的鼓点声,立即双眼放光地蹿了进去,楚奕钧拉都拉不住。 白菀柔只好跟过去,却不想看到了穆凝湘。 这是她最讨厌的人,尤其憎恨的是,她听说楚奕钧偷偷摸摸去庄子上找表妹! 贱人,原来穆凝湘没有病死。白菀柔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楚奕钧失神地望着那娇小身影的样子,让她看了更是眼中滴血。 她要让这个女人倒霉!倒很大很大的霉。就在红玉宣布穆凝湘摇中最昂贵的当物时,白菀柔想到了怀里的假骰子—— 人群分开一条路。白菀柔拖着楚奕钧,慢条斯理地走向神情严肃的红玉和翡翠。 “我怀疑这位……” 白菀柔看了看穆凝湘,笑着说,“姑娘,嗯,你们也都看得出来我就不隐瞒了,这位姑娘出千。我是她的嫂子,我知道她在家就这德性。” 不用顾忌会得罪穆家。楚奕钧说过,穆家职位最高的三个堂叔伯都死了,其余的人也染了病,听他的口气根本活不了多久。穆凝湘就快变成落毛凤凰了,还有什么必要把她当做豪门千金? 楚奕钧猛地一拽,白菀柔叉起腰:“相公做什么,我说错了吗,难道你要袒护出千的人?” “柔儿你怎能……” “原来楚家大少奶奶这么喜欢睁眼说瞎话。”许青婵冷冷地说,“你掰着手指头数数,你过门才几天,凝湘来梅州又才几天?再说了,刚才你一直都在外围,凭什么含血喷人,哪只眼睛看见凝湘出千了?” “呵呵,许七姑娘这么向着她呀。”白菀柔对所有人一招手,“罢了罢了,我不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就问大伙一句,谁愿意让小人白白占便宜?还是搜搜身的好,清者自清嘛。” 许铉挡在穆凝湘面前,怒视着楚奕钧。简直就是个无理取闹的泼妇,楚奕钧也不管管? “许六,你找我借钱就是来这里赌?”楚奕钧沉声道,“我真错看了你。” 他刚才都看见了。凝湘必然是为了许铉找他借钱时嘴里说的那件急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嘴上自然不客气,顾不得去想妻子的阴谋。 穆凝湘气得声音都抖了,“楚大公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给人泼脏水吗?你的妻子对我横加指责,这是想让我死在这里!” 赌场出千有很可怕的后果,一旦坐实,她怕是没有命回去了。 “穆姑娘怕什么?”白菀柔得意地以帕子扇风,“身正不怕影子斜,了不起让人搜一搜,你既这么恼就让撷珍楼的姐姐们验身啊,我们也好心服口服。” 说着向穆凝湘走了一步。许铉警惕地拦住她,楚奕钧伸手去拽许铉,两人差点打起来。 穆凝湘瞥见人群中缩头缩脑的白炜尧,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白菀柔的意图。 坏了,一定是这样。白炜尧干得出这种事,前世白家没落后,他曾为了翻本出千,被打断了腿。 心里火烧火燎地,眼看许铉就要被楚奕钧拖开,马上示意许青婵,两人一起去拽他的手臂。 千万不能碰到楚奕钧或是他身后的白菀柔。万一白菀柔趁着扭打的功夫把白炜尧给她的出千工具扔到许铉身上,今天许铉兄妹和她都摘不干净了。 白菀柔看着楚奕钧向自己后退,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笑。她装作被推了一下的样子,“哎哟”一声向丈夫扑倒。这样就能和许铉他们倒在一起,然后把骰子掉出来,穆凝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哼! 许铉护住妹妹和穆凝湘,带着两个姑娘朝后一跃。 楚奕钧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不是来自白菀柔倒下的方向而是他的身后。他诧异至极,许铉已退走了,这是谁推的自己? 来不及多想,他已经和白菀柔倒在了一起,白菀柔袖子里的骰子一颗颗掉了出来。 “原来你想栽赃陷害!”哗然声中,穆凝湘指着倒地不起的两人,“红玉姐姐、翡翠姐姐,他们自己带着见不得人的东西,看我运气好就怀恨在心,不信你们验验这些骰子!” 白菀柔被楚奕钧撞得头昏,边坐起来边哭喊:“姑娘真是巧舌如簧。我到底是你嫂子,你怎么就这样害你哥哥和我……” “住口。”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楚奕钧身后那个男人。他就像瞬间冒出来的一样。刚才正是他推的楚奕钧。 穆凝湘睁圆了眼睛。 楚尉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