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沿穿廊走,说笑声是从另一头传来的。七八个楚家下人,看衣着都是一等仆役,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为首三名男子一路谈笑,已迈过月洞门。 离得实在远,穆凝湘依稀辨认出三人之一是楚二老爷,眨眼就不见了,只剩下仆役们着紧跟随的背影。 她没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其余两人里有尉霆吗?如果“二哥”指的是楚二老爷...... 仔细回想尉霆的声音,又不确定了。她与他较长久的交谈是在卧房内,那时他刻意压低声音,两者没法比。 “奕钧哥哥,”白颖柔问,“刚才那是不是二叔?” “嗯。”楚奕钧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温雅,“二叔的客人一向多。准是来给祖母祝寿的。” 果然是楚二老爷,那就不可能是尉霆了。他不是神秘兮兮地要她别透露认识他的事么。 白颖柔不时斜窥穆凝湘的侧颜。对于穆凝湘的一言不发,她感到十分舒坦,方才的不快几乎一扫而光。 她和楚奕钧多年情分,一个外来表妹哪比得上?穆凝湘只是楚老夫人的继外孙女,又是第一次来楚家,这种关系远、人也青涩的小表妹,楚奕钧怎会动心。 穆凝湘意兴阑珊地走着,身边两人的亲密交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今晚尉霆会不会来?到底何时来?燕州解围了,她好回家呀。 “凝湘,凝湘?”楚奕钧一连喊了好几声,“表妹在想什么呢。” “......噢,”穆凝湘讪笑,“我在想,我出花厅有阵子了,杜鹃看不到我,这会儿该着急了。” 少女笑得娇憨,一双明眸弯成月牙,唇角带出小梨涡。楚奕钧看得心跳加快,把目光移向穿廊一侧栽的垂丝海棠,对着簇簇花苞暗暗吸气。 天然娇好最风情。一直将白颖柔当做守护在内心深处的清幽水仙,却忽视了身边的真正佳人。 失去凝湘,才意识到她的珍贵。她的美她的好,她的一颦一笑,像疯长的藤萝,密密麻麻地充盈心扉。 娶到了颖柔,依然有种空虚感。凝湘死后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因为他其实深知辜负了她。 他的确对不起凝湘。为了在贤王追随者之中脱颖而出,凝湘帮他出智、出资、出力。 她一步步赢得贤王妃好感,为他套取有用的情报;所有嫁妆尽与,用于他铺路,连压箱底的珍宝古玩都翻了出来。贤王与几个兄弟斗争激烈时抛出他作为挡箭牌,他锒铛入狱,凝湘为他上下打点、多方奔走,他坐牢三个多月基本没吃苦,凝湘却生受了近百天的罪,整个人像老了十岁。 他的风光来自凝湘,他的深情却留给了颖柔。如果凝湘早知道这些,还会那样爱他么?而如果,他一开始娶的是颖柔,颖柔会不会像凝湘一样爱他? 楚奕钧冷汗涔涔。他竟无法给出答案——也许他知道,只是不敢承认。 重生后,一切退回原点,好像黄粱梦醒。他失落过,却也被更大的惊喜湮没。真好,凝湘还在,还不曾被他狠狠伤害。 前尘往事他忘了很多,某些却印象深刻,比如凝湘在白府落水,又比如今天的恶犬突袭……原来他早就对她很关心了。她在他心里,远比他认为的重要。 望着女孩轻盈纤细的背影,楚奕钧暗下决心。这一世,定要好好珍惜她! …… 花厅正乱做一团。原来白夫人听说疯狗的事,急得厥了过去。楚老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张罗请大夫,刚把人弄醒。白夫人见女儿完好无损地回来,头也不晕腿也不软了,一骨碌从春凳上坐起,哭喊着搂住白颖柔。 “我的儿,吓死为娘了,感谢老天你没事!” 白夫人涕泪横流,擦干,对身侧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笑道:“她回来了,亲家太太,你心里一块石头该落地了吧。” 那位夫人还未答话,楚老夫人笑起来:“不要说钱夫人,我老婆子都松了口气呢!唉,家里孩子淘气,养这凶兽吓着令嫒了,对不住啊,给你赔不是。” 白夫人急忙扶住楚老夫人:“我一介晚辈怎受得您老人家的礼,老太太,快别折我寿了。今儿是您老的好日子,柔儿化险为夷也是沾了您的喜气。” “这话在理,”钱夫人帮腔,“都是托老寿星的福。” 穆凝湘正奇怪消息怎么传得这样快,就听钱夫人夸道:“说起来,颖柔真是好孩子,有了危险首先想到护着别人......”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将白颖柔夸成了观音菩萨。楚老夫人关切地问穆凝湘“有没有事”,穆凝湘淡笑着摇头。楚老夫人便吩咐楚夫人去熬安神汤。 楚夫人带了几个仆妇离开,西厅的焦点依然集中在“懂事义气”的白颖柔身上。穆凝湘心中哂笑,悄悄退了出去。 不必纳闷了,白颖柔想要赚回风头,必定使了不少手段,比如让丫头芷兰暗中窥伺,见缝插针地报信儿什么的……真浅薄,随她去吧。 钱夫人还不知道,钱家后来在皇子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今日富贵都化作过眼云烟,晚景凄凉。而她喜爱的儿媳,在她儿子逝世不多久就改嫁了,还是奉子成婚呢...... 穆凝湘顺着来时的小路,从容地朝秋凉苑走去。如果她没记错,杜鹃一定被支去那里等她了。 已是下午了,日光很好,春风拂面,身上暖洋洋的。有花瓣飘落,穆凝湘随手捞了一把。她正站在一株红樱下,红樱打朵儿早,但也极娇弱,乍暖还寒的二月风像剪刀一样,将堪堪绽放的娇花撕裂。 但愿我不要像你们一样。她对着掌中落英默默地说。这一世,她绝不再做娇嫩的、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花朵。 身后传来细碎而快速的脚步声。 “穆姑娘!”一个身穿藕合色衫子的女孩儿追了过来,见穆凝湘回头,欣喜地说,“真是你!太好了。” 穆凝湘认出来人是许铉同父同母的妹妹许青婵,忙唤:“许七姑娘。” “哈,你还记得我。”许青婵拉住穆凝湘的手,“我们都找你呢,你答应的事儿可还没兑现哪。”说着冲身后喊:“我找到穆姑娘啦!你们快来!” “噢——” 随着几声清脆的应和,一群女孩子涌了过来,是原本聚在东厅的小姐们,花团锦簇的,尚有几分萧瑟的园林一下子变得鲜活亮丽。 小姑娘们叽叽呱呱,像一窝兴奋的花喜鹊:“穆姑娘,说好教我们做盆景的,你怎么溜啦?” 穆凝湘正要解释,许青婵抢着说:“刚才我听丫头说,穆姑娘和白三姑娘受了很大惊吓……” 大家都点头:“知道知道!白三姑娘好勇敢的……”咦,怎么忘了穆姑娘也是受害者呢。 “要我说呀,白三姑娘确实值得赞许,但她的丫头就……” 许青婵颇有些不以为然。芷兰是白颖柔贴身丫头,不好好伺候主子,倒拉着杜鹃去斗草,害得穆凝湘身边没下人服侍。 小姐们听了,有的撇嘴有的摇头,眼神意味深长。 丫头,都是主子调.教出来的……看来,这事儿到底怎样还得两说着。 不过,谁也不想恶意揣测,于是话题又落在了盆景上。穆凝湘就邀请她们去秋凉苑:“我做完寿山还剩了好些,要不要去看?” 大家异口同声:“要!” 杜鹃果然在秋凉苑,见一下子来这么多小姐,吃了一惊。穆凝湘说了原因,杜鹃忙取出所有的山石子儿,并刀具、软胶泥、干花等配料,又去准备茶点。 穆凝湘示范着,堆了个最简单的小马厩,女孩子们看得一眨不眨,做完,都鼓掌惊叹。 “真可爱呀。” “不起眼的碎石子儿,难为她怎能想到。这就叫独具匠心。” “古朴又雅致,摆在案头,练字累了摸一摸,一定精神抖擞。” 许青婵说:“练什么字。这么好玩的东西,我一玩玩一整天。” 一个穿桃红褙子的少女问:“小七,你学会了吗?”这是钱家四小姐钱慧雨。 “差不多吧。”许青婵见穆凝湘去洗手了,吐吐舌头,抓过一块软胶泥揉着,捏了只小动物,放在穆凝湘做的马儿旁边。 “嘁,你学会的就是这个呀。”钱慧雨笑道,“不过,小狗捏的还不错。” “嗯……是还不错,就是样子有些古怪。” 许青婵愠怒:“人家捏的是马,神骏的马!我还粘了鬃毛、刻了马掌,你们都看不出来吗。” “哈哈哈……” 小姑娘们挤在穆凝湘的院子里待了很久,直到她们的母亲或嬷嬷来找,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走的时候都热情地邀请穆凝湘去她们家里玩。 许青婵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乞求穆凝湘再做一个小茅屋,连同小马厩一起送给她。 “没问题!”穆凝湘爽快地答应了。 在碎石里翻找一通,拣了几块,拿小锤子熟练地敲打,边做边和许青婵聊天。 这姑娘天真开朗,可惜命不好。夫家和娘家因为同样的原因而败落,后来…… 穆凝湘手一滑,差点砸到拇指。 “凝湘,你怎么了?”许青婵急忙抓过她的手。 “啊,没事儿。手滑了一下。” 穆凝湘继续手里的活儿,心中不胜唏嘘。她想起来了,许铉,不仅今天救她,前世也救过她。 那时他借住在已成了侯府的楚家,一时无职,又不肯空耗米粮,主动当起了护院。 楚奕钧某次带家眷去上香,许铉自然跟随。那天很惊险。他们遭遇了贼寇。 那时大魏建朝不过三十多年,此前经历了长期的四分五裂,远称不上太平。贼寇射中了拉车的马儿,马车几乎被带倒,楚奕钧抱住白颖柔就跳了出去,把穆凝湘留在车里。 明晃晃的尖刀刺了进来,穆凝湘万念俱灰,闭上眼睛等死。 她没有死。随着一声惨叫,尖刀被挑飞,她的眼前站了个人,小心翼翼地说:“少夫人,没事了。” 睁开眼就看见穿着玄色布袍的许铉,车帘掀起,笔挺而魁梧的护卫逆着光,对她露出微笑。 “没事了。”他重复了一遍,指着车外,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贼寇的尸体。楚奕钧带的家丁不多,也没那么厉害,多是许铉的功劳。 “哎呀,好漂亮!”许青婵捧着小茅屋爱不释手,“凝湘,你手真巧。” “哈,没什么。你喜欢,我回头再做好的送你。” 穆凝湘有些恍惚。许青婵甜甜的笑容,和许铉温和的脸交织在一起。 重生的她,发誓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也能帮一帮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