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昂回住处的时候,天色已沉。 她揉着疲惫的肩膀,怨声载道,不知今日是谁惹了万太妃不顺心,她们这些贴身宫女被留下来做了太多额外的琐事,同一个琉璃翡翠雕花,她擦了不下十遍。 相较起来竟还是为万太妃做暗事要轻松些。 她唇角微扬,嘲笑已经麻木狠毒的自己,混着夜色她忽然惊觉斜前方有人,那人也在同时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但仍未动半分,她戒备的向前方柱子前投去目光。 结昂右脚后移,手微微抬起,专注盯着黑暗处,“来者何人,何不大大方方的站出来?”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迎着月光走向她,结昂定定看着这个人,她几岁便和妹妹一起被卖了人家,不认识几个字,更是看不懂书,但在看着眼前的人,这一瞬间她竟想到了清风雅月这个词。 “陆檎桑?”结昂放下戒备的手,微微皱眉。 “正是。”陆檎桑微微点头,狐狸眼里盈着和善的笑。 结昂想起前些日子带着伤来找自己的阮阮,她压住盘旋在胸口的怒火,盛气凌人的瞪着他,她正愁这段日子太忙没时间去找他的麻烦。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已被他抢先,“请问阮阮可来过这里?” 陆檎桑看着结昂的表情,心已渐渐下沉, “未曾。”结昂收了怒火,神色严肃,在这宫中没了踪影意味着什么,她在万太妃身边这么久是最清楚不过的,“你得罪了谁?”结昂稍作思考问道。 陆檎桑闻言眼底寒意深沉,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结昂看着他仍是镇静悠闲的样子,怒火更加翻涌,她刚想上前争论,眼前的人已渐渐后退。 “若结昂姑娘有任何消息请及时告知。” 他整个人随着这句话消失在夜色里。 结昂眯了眼,好高深的武功,但着急的心情越来越沉,要让一个人在万象宫里不惊动任何人的消失,除非是得了万太妃的应允,结昂站在原地迟迟未动,这是在得知妹妹死讯后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己无能为力。 “陆公公,阮阮回来了。”常春看到陆檎桑回到管事院,连忙躬身迎上去。 陆檎桑面色未缓。 常春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担心阮阮偷了懒没干活儿又会被处罚,她紧张的跟在陆檎桑身后说个不停,陆檎桑望向灯火彻亮的屋子打断她的话,“你先退下,今晚不必守夜了。” “诺。”常春顿住脚步退下去。 他傍晚才知道她不见了。 今日在宫道上遇见了一些麻烦,事情倒是不难处理,只是极其耗费时间,他原本没有生疑,他上位快,本就碍了很多人的眼,就是在这万象宫中也树敌众多,爱找麻烦的人从未断过。 不过,当他得知阮阮在管事院中消失并无人知道下落时,他便知这不是普通的麻烦了。 陆檎桑敲了敲门,屋内烛火通明却没有回应,他推开房门,屋中没有几样东西,干净整洁,全不似有人回来过,他稍作犹豫向屋后隔间走去,靠近间,隐约听见水声回荡,那是曾经为了满足安公公的恶欲所修建的浴池,浴池不大却奢侈的引来温热的天然泉水,是外院最铺张的地方,他上任后一度觉得麻烦也未费心思管过,因此这浴池仍可使用。 雾气迷蒙,一道乳白色屏障遮住他的视线,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映在白布上,他下意识回避,后退几步正欲离开。 后退间,他听见木勺晃动泉水的波声,一只印着紫黑淤青的手臂透过屏障隐隐约约的显露在雾气中,他蓦然耳鸣,沉了一口气缓缓上前,女孩白皙的皮肤上遍布了触目惊心的抓痕和掐揉印记,他双拳握紧,用力掐着手心。 他又一次让身边的人承担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恶果,身体中的血液慢慢冰封,一向傲视全物的狐狸眼不再平静。 这样的教训他明明已经受过一次,他发过誓绝不重蹈覆辙。 阮阮坐在池边,冰冷的身子渐渐回暖,女孩笔直纤细的双腿不自觉的搅拌着水波,水光映在壁上,晃着满室涟漪摇摆,恍惚间,她听见身后轻缓的脚步声,警觉回头,紫色黑边衣角最先映入眼中。 她抬头,陆檎桑就这样大大方方的走向她,她无法尖叫,只好迅速把自己沉在水里,温热的泉水泡着后背的伤口带来一阵疼痛,她仰头瞪着他。 他目色柔和,眼眸在晃动的波光中变得温柔缱绻。 在一天已经过得太紧张,她不清楚他的来意,在水中借着浮力后退,水花随她的动作漫过池边,放在池边的白色瓷瓶被卷入水中,那是她本来要上的药,她刚伸手,他已经上前一步把瓷瓶捞起来,宽大的衣袖被泉水打湿。 “过来。”他声音轻柔,生怕再吓到她。 她正站在池水中央,水滴顺着她的乌发落到水中,她未动,他就站在池边耐心的等着。 长长的对峙,她终是败下阵来,她垂着头柔柔顺顺的靠到池边,一双眼睛委屈兮兮的望着他,在村里时男女之事她听得不少,但眼前的人是个太监,性格又孤高,她应该不必忌讳这么多吧? 她故作镇定的坐到池边,乖巧的靠着他的衣角。 他打开瓷瓶蹲下来,轻轻的拉过她的手臂,将她彻底拢到身边,她愣愣的不敢乱动,柔顺的缩在他的怀里,不一会儿,清凉的药被抹在她的后背上。 惊讶盖过了疼痛,她静静的任由他上药。 气氛很沉默,有一只手一直轻柔的抚着她受伤的后背和手臂,他宽大的衣袖偶尔会划过她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埋在他胸口上的脸慢慢变红,身子也覆上了一层薄粉色。 ‘这是上次问结昂姐姐要的药。’她在他的手掌紧张的写着。 “我知道。”他轻缓的回应着,越加小心的圈住怀里的人。 ‘没用完,我就从你屋里拿了过来,这里方便上药。’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神经蹦成了一根直弦,只需他一个动作就会折断。 “我知道。”他看着手中小小的瓷瓶如鲠在喉,那夜她为自己求药,用冰冷的碎片划伤手臂,那道伤口现在还隐约可见,现在又新添了这么多,她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为了自己。 他低声的哄着她,雾气迷蒙间她有些走神,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听见断断续续的低缓音节。 理智告诉她这样的状况很危险,他不是她的同伴更不是亲人,他只是她一个的任务罢了。 他的手心炙热,她含糊的在他手里写下:‘我把他杀了。’她的脑子很混乱,既没写杀了谁,也没写为什么杀了人。 “做得好。”他什么也没问,甚至没有追问她是如何受的伤,他只是沉着的盯着她恍惚的眼眸,一遍又一遍的让她不必再担心,轻轻拍着她后背上未受伤的地方,浴池的雾气越来越重,挥手间,一件紫黑色外袍落到她身上,他小心的避开那些可怖的伤痕将她抱出池水,低声哄着,“有我,别怕。” 宽大的衣袍将她裹得很严实。 她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在村子里她也杀过人,只是这一次事发突然,受伤在所难免,但这些皮外伤在村子里她不知有过多少次,她其实是很怕疼的,但娘一直在沉睡,再疼的时候也从未有人这样哄过她,她的眼睛渐渐温热。 随着身子越来越暖和,她慢慢被睡意侵袭,快要合眼时,她忽然想起重要的事,又突然睁开眼。 他看着她复而醒来,只当是她害怕,于是将她轻缓的放到床上,提过被子覆在她身上,“我在这里守着你。” 她睡在床上,先前浴池里的雾气好像全部装进了她的眼睛,她可怜兮兮的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匕首呢?’ 他的心猛然钝痛。 是啊,匕首呢? 她看起来温顺笨拙,其实聪明勇敢,若他没有因为戒备她而收了她的匕首,今晚她会不会伤得轻些,又或者根本不会受伤。 他太过大意狂妄,才会一次次给周围的人带来伤害。 “明日就还给你,安心睡吧。”他抹去她额角未干的水珠。 疲倦和疼痛一起袭来,得了保证的她再也撑不住,合上双眼,沉沉睡去,床边守着她的人一动未动,虔诚温柔,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从被子中轻轻拿出她的手臂,鲜红的守宫砂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十分瞩目,他涂了药在指间继续轻柔的抹在她手臂上,青红交接的伤痕刺痛了他的眼睛。 没关系,既然认定是她了,那她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他只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