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莅临的场景,在卢氏草堂求学多年的学子曾经见识过,因而当李林甫一行人离开之后,那些年轻一辈的一时激动难抑议论纷纷少不得便有资历老的出来笑话他们见识浅薄。其中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生更是嗤笑道:“你以为卢师是那些把隐居视为终南捷径的庸夫俗子!此前圣人几次征召,卢师都不曾出山应命,这次定然也不会例外!”
“可天子诚心征召,卢师一再抗命,万一使得圣人震怒怎么办?”
“大师兄又偏偏不在,几位师兄都还没归山……”
在这些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中,杜士仪搀扶卢鸿回到了草庐。见其拿着那一卷白麻纸面露怔忡,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在坐榻上坐了,这才轻声说道:“卢师,毕竟暂且拖延了过去,您不如先休憩一会儿,慢慢再作决断。”
“你婉拒刘沼的那一次,他本就不是诚心而来,你敷衍两句,他也就去了。而此前圣人虽征召数回,但往往都是秘书省派员下来,此次居然是差遣五品以上官……唉!”卢鸿轻轻摇了摇头,旋即将白麻纸诏书递到了杜士仪面前,“这一卷征书,你也不妨看一看吧。”
杜士仪此前在身后只约摸窥见其中寥寥数语,此刻卢鸿既然允准,他连忙双手接过,旋即徐徐展开。从头到尾看完了这短短的诏书,品味着其中字句的深意,他忍不住也是心中一沉。
从学大半年,卢鸿的性子他已经很清楚了,淡泊名利有教无类,闲时召集学生问难,诗文集会,乃至于与一众友人互书诗文唱和,书画娱情,对于史话中那些明君贤臣治国之理也很有自己的见解,但对于官场名利却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应征召并不是矫情,而是真心。
想到这里,他便将诏书交还了回去,见卢鸿揉着眉心满脸疲惫,他知道自己此时留着也劝慰不了什么,当即便辞了出来。出了草堂,得知卢望之仍然没有回来,他不禁眉头紧锁,回到屋子里抄了许久的书也仍然不能平静心情。
直到傍晚时分,卢望之方才赶了回来,得知自己不在的时候竟有天使莅临,这位素来散漫不拘礼节的大师兄亦是一时眉头紧蹙。而宋慎侯晓等人先后返回,对于这再次送到草堂的征书,竟都有些一筹莫展。几个人汇集草堂商量对策之际,既有人劝解卢鸿勉为其难应征,也有人坚决认为不当应征,一时各据其词争论不下,只有卢望之和杜士仪始终一言不发。
这一夜,也不知道草堂中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因而大清早杜士仪顶着黑眼圈出来,一眼看到卢望之亦是眼圈青黑,两人你眼望我眼,卢望之便笑了起来:“没想到连聪明绝顶的小师弟也成了这样子……别想这么多了,总而言之,昨夜我服侍卢师安寝,他已经做了决定。既然之前一直不应征召,没有如今因为诏书严厉,就勉为其难应召的道理。当今圣人诛逆韦复社稷,雄才大略,应不是那等无心胸之人。”
话虽这么说,这一日卢鸿亦是照常开讲礼记,然而,杜士仪总觉得心里放不下。午后时分,他站在冰层融化,水流比起雨季却大为不如的瀑布前头,抱着双手微微发呆,直到一阵马蹄声传入耳中,他方才转过头去,却是看到一行人从山路那边行来。
他本以为又是李林甫那一行,可细细一看,只见最前头的那人大约二十出头,身材粗壮魁梧,一身土黄布衣,身后其他人亦是服色整齐,看上去更像是豪门仆从。果然,不多时,便有人大声嚷嚷道:“东都永丰里崔家来人给卢师送年礼了!”
得知是久未有音信的崔俭玄派了人来,杜士仪自然立时赶了过去。不过,卢望之却比他早到一步。得知回了东都的崔俭玄这次派出的不是寻常从者,而是让自己的乳母之子苏桂领着五六心腹前来送年礼,杜士仪立时忍不住和卢望之对视了一眼。两人也不再追问其他,当即把苏桂领到了卢鸿的草庐。而苏桂在恭恭敬敬致以问候,以及送上那些各色礼物之后,登时毫不迟疑地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另一个目的。
“卢公,卢郎君,杜郎君,我家郎君差遣某前来草堂,一则是问候送礼,二则是为了这些天发生的变故。去岁年底,姚公连番上书请辞,并举荐了宋都督代己。此后,姚公和源公一并罢相,而宋相公和苏相公已经拜相。圣人原定年初巡幸东都,谁料想太庙祭室却突然崩塌,经姚公上书劝解,方才按计划巡幸东都。为此姚公虽致仕,依旧五日一朝荣宠依旧,就在日前还上书奏请各州县多举忠良贤才。尤其是山野草泽多有贤才隐者,应征召授官,以求再无人才遗漏。”
一听这话,杜士仪登时眉头一挑:“莫非是提到了卢师?”
“正是。”苏桂点了点头,随即恭恭敬敬地说道,“虽则两京附近,隐居山野的高士众多,但若论声名,无过于卢公。听说姚公奏疏一上,便有人提到了卢公,故而圣人立刻下了征书。”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直言说道,“我家郎君回了东都之后,因前来求学于卢公的事人尽皆知,慈惠坊姚家大郎还亲自来探问过。后来吾家郎君得知圣人打算下诏征隐士,本就急着想要赶回来,谁知道太夫人却突然病了,最后郎君不得不以送年礼为由,派了某前来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