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木生惊喜的喊,随即加快了脚步。 “慢点,地上滑,”谭勤迎上来,直接把木生的手握在手心里,拉着他往家走。木生心头一暖,笨鸟没翅膀的苦恼也立马抛在了脑后。 刚进家门,杨氏就迎了出来,见儿子满头满身落的都是雪,简直跟个小雪人一样,心疼的什么似的,一边拍着儿子身上的雪,一边絮叨,“这又冷又饿的跑去念书,真是遭罪。” 谭勤虽然也心疼儿子,但是却听不得“遭罪”俩字,粗声粗气道:“在家躺着不遭罪,你乐意不乐意?” 杨氏不满的瞥了他一眼,理亏笑道:“我这还不是心疼木生,说两句能咋?” 谭勤跺着脚上的雪接口说:“心疼也不是这么疼的。咦,木生,这谁给你做了个这颜色的帽子?” 沐喜亲手把弟弟的热菜热饭端到他眼前,带着一脸宠溺说:“快趁热吃,你都快饿死了吧?赶明我给你烤点馍干带着,饿了就啃几口垫垫肚子。” 木生走了这一路,确实觉得饿了,二话不说,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吃起来,沐喜就那么坐在他对面,两手托腮含着笑看他。 木生一口气把一碗野菜羹吃个精光,抹抹嘴对沐喜说:“好吃!” 沐喜很高兴,站起身来说:“还吃不?我再给你盛一碗去!” 木生也不客气,把碗往前一推,学着韩先生的语调说:“在下多谢姐姐,姐姐受累了。” 沐喜端着碗到灶台边上,一边舀饭,一边极快地说:“木生,我再给你做个帽子吧。” 木生看着沐喜的背影,明知故问道:“为啥?那帽子戴着可暖和了。” 沐喜却“噗嗤”笑出了声,扭过身来的时候已经双颊绯红,故意板起脸来说:“我是你姐,我说啥就是啥,小孩子家家问什么问。” 木生就知道爹或者娘提示过沐喜了,他当然相信姐姐绝非故意,沐喜每日家就是女红、做饭,不大出门子,有谁会没事儿在她跟前说“绿帽子”是个什么玩意呢。 雪纷纷扬扬的下,有点要下一尺厚的架势。 除了刚吃过饭,爷爷和爹来问过他学堂里的情形,木生一个下午都躲在屋里读《千字文》,唯恐不读就把韩先生的话音儿给忘了。 《千字文》是不多不少恰好总共一千个字,全篇没有重复字眼,对仗工整,文采斐然,读起来朗朗上口,只是木生因为识字甚少,全凭晌午的记忆来读,最开始简直连一个个往外蹦字都算不上,得停下想一会儿才能读出来。就这么着从头到尾通读了一边,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再读起来就成了磕磕巴巴,舌头就像打了结似的,怎么着都翻不利索。木生甚至趁沐喜到二婶屋里去借针线,偷偷到她屋里照了照镜子,舌头好好的,还是那条舌头,并没有扭麻花。得了,还是继续念吧,先生不是说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于是就这么硬着头皮读啊读,读得嗓子都快冒烟儿了,还是不能像说话那样张口就来。 木生有些失望:看来我还是个木头人儿啊,穿过来压根没带脑子! “哥,雪停来,出来打雪仗。” “你哥忙着念书,少乱他,要打你俩到街上打去。” “念书也得念会儿歇会儿,咱家那驴还知道累了卧地上,木生哥还没驴精啊?” 木生一听,好家伙,花生都拿他跟驴比了,把书一丢,冲出门来,弯腰在地上抓一把雪一团,对准花生就扔了过去。 “娘,我哥还是比驴精的。”麦生站在屋檐下认真的对吴氏说。 把大人们的笑骂声抛在身后,兄弟仨呼啸着冲出门去,直奔院子后面的小树林。 花生虽然年纪小,但鬼点子多,专会趁人不注意,对着领口、脸上就是一团雪,麦生长得又高又敦实,木生跟他一比倒像个弟弟似的,好在木生身手敏捷,跑得跟兔子一样快。这旗鼓想当的三个人在树林里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暮色降临,才你追我赶的回了家。 杨氏和吴氏正在灶房里准备晚饭,沐喜跟在旁边打下手,谭木匠带着两个儿子在木料房里忙活。听见三个男娃进了家,沐喜先就掀帘子探出头,一眼看见仨人脚上的棉鞋已经颜色不辩,带着满脸嫌弃说:“三个泥猴儿,还不快去换鞋。” 兄弟三人并不在意沐喜的训斥,花生甚至伸舌头吊眼睛的对沐喜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嘻嘻哈哈各自回屋换鞋去了。 木生出了一身的汗,只觉得通体舒畅,但是进屋看见摊在桌子上的《千字文》,不觉又皱起了眉头:就那么薄薄的一本,怎么就这么难读通呢?读书真不是个容易差事。 换过鞋,坐在床边发愣一会儿,顺手又把书拿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咦,舌头怎么不打结了?这些字看起来也没那么横七竖八了,”木生读到一半才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磕巴了。他凑着窗户透过来的微光把下半部分也读完了,竟然真的不磕绊了! “大秀才,该喝汤了。”爷爷乐呵呵的走进来,见木生正举着书凑在窗口看,慌忙的就要从口袋里掏火柴,“这孩子,咋不点灯?把眼熬坏了咋办?” 木生笑嘻嘻说:“爷,我就看了一会儿,熬不坏。不用点灯了,咱喝汤去。” 这顿晚饭木生吃得特别香,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干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似的,等放下饭碗,脑子里才灵光一闪,冒出“成就感”这个词来。 原来这就是成就感啊,木生暗想。 “你看这孩子,才去学馆一天都魔怔了,下午憋在屋里,这又傻笑啥呢?”二叔指着木生说。 木生嘿嘿笑出声来,挠挠头说:“我琢磨明白一个事儿,念书的事儿。” 吴氏见侄子进学堂一天就铁了心要读好的样子,心里便有些疙瘩,这就意味着,一年之后,木生说不定就能超过谭球,麦生去学堂就算了彻底泡汤了,听自己男人这么说,也跟着酸溜溜的说了一句:“我看木生这是要成大才了,咱们老谭家莫不是要出个进士吧?到时候可别忘了你这俩在家赶驴车的兄弟啊,木生。” 没想到花生却伶牙俐齿接话说:“我才不赶驴呢,要赶就麦生去赶,我要当木匠,造箱子。” 吴氏脸上一沉,狠狠的剜了花生一眼。老二谭俭见媳妇又犯了毛病,懒得跟她理论,干脆饭碗一推走了。 谭勤夫妇当然听得出吴氏是在指桑骂槐,但是还能说啥呢?自己儿子读了书,总不能得便宜还卖乖吧,只能假装听不懂,继续闷头吃饭。 木生好歹有颗十六岁的心,自然也听得出二婶话里有话,尴尬地站起来,挠着头说:“二婶,进士不进士的,八字都没一撇呢。我吃完了,先回屋了。” 麦生和花生也觉察氛围不对,也随着木生都溜了出去。 见孙子们草草的离席,一直没说话的谭木匠开口了:“今年我们爷仨多找点短工干,再穷,也得想法儿让娃们念书。” 吴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她就是容易急火攻心、口不择言。爹这么一说,倒让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普通庄户人家,谁家能供给得起仨孩子呢?明明木生是长孙,先去也是理所应当。 这么一想,又堆起笑脸说:“爹,我就嘴上说说,你别多想,木生肯读书,那是咱家的福气,要是中了进士,我就是进士的亲婶子,多好的事儿。” 那边谭勤听见爹说多找短工却忧心起来,也开口说:“我今儿听别庄上的人说,今年恐怕是四五月里出徭役,按规矩,咱家得出俩人,哎,这要是跟麦收赶在一块,可咋办?” “咋办?该咋办咋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谭木匠却并不发愁,干脆的堵住了儿子的话,“想当年,我跟你爷爷出徭役,你娘带着你们哥仨,不照样把麦收到家。” 杨氏笑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娘那么能干的人,可惜我来咱家两年,娘就走了。” 谭木匠一边起身一边说:“你娘也不是能干,她就想争那口气,不愿让外人看笑话。我看木生现在就有这个劲头,有了这个劲儿,啥事儿干不成?” 几个大人围着桌子说话的时候,木生已经躺进被窝了睡着了。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早上起得早,又用了一天的脑子,进屋看了两遍书眼睛就已经睁不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木生还是天未亮就爬了起来,院子里都是雪,他就点着灯在自己屋里边走圈。 听见爹娘那屋的门一响,木生就钻出来告诉杨氏:“娘,我今儿要早点走,路上有雪,耽搁时间。” 杨氏看看满院子的积雪,忍不住又嘀咕两句:“这大冷的天,还得跑三里多路去学堂,这不是遭罪吗?也不用去这么早吧?”抱怨归抱怨,抱怨之后,还是洗手做早饭去了。 吃了早饭,沐喜果然拿出一顶玄青色的新帽子给木生套在头上。木生从木料房里拿了根棍子当拐杖就沿街往西走了。 “你咋来这么早?”栗辉听见木生在大门外叫他,嘴里衔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就出来了。 “我有点事儿要请教你,晚了怕来不及了。”木生开门见山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