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的谭家庄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猪宰了,鸡杀了,就差挂起灯笼放鞭炮了。 吃罢早饭,谭木匠左手拎着一块五花肉,右手牵着孙子木生出了门。 十岁的木生跟七八岁孩子差不多,腿短,瘦小,三里多路走下来,脸颊红红,气喘吁吁。 谭木匠在一个土墙园子跟前煞住脚,对骨碌着眼睛四下张望的木生嘱咐道,“待会儿啥都甭说,规矩站着。” “为啥?他长着狗牙会咬人?”木生茫然的反问。 话刚落音儿,后脑勺就挨了轻轻的一巴掌:“怎么说话的?那是韩先生,是个了不得的秀才!” 木生挠挠头,低声嘟囔一句“送个束脩怎么像行贿”,幸好谭木匠只顾摇头感慨“闷嘴葫芦变成话唠了”,没能听见木生嘀咕。 找到正门,门口嵌着一块很高的门槛,谭木匠一抬腿跨了过去,木生在后面几乎是爬进了门。脚还没落地,就见院里冷不丁蹿出一条大黑狗,冲着谭木匠汪汪狂叫,谭木匠慌了,嘴上“哎呦”一声,腿上却像粘住了一样动不了,只剩站在原地发愣的份儿。 木生见状,随手从地上抄起一个木棒子,“嗖”地冲过了来,跳着脚就要打狗。 “黑子,别咬人”,屋内一声呵斥,狗不知道是被木生的棒子吓的,还是听了主人的话,立马掉转头跑了。 谭木匠赶紧从孙子手里夺了举过头顶的棒子扔到墙根下,扯着木生的手去拜韩先生。不料还没等谭木匠开口呢,就听见不冷不热的四个字:“领走,不收。” 谭木匠像一口吞了个大馒头,登时脸红脖子粗,把木生往前一推,赔着笑脸结结巴巴道:“先生,我家木生他……他是棵好苗子啊……” 木生见先生冷淡,以为自己打狗惹得他不悦,也赶忙解释:“先生,我怕狗咬人才……” 韩先生大大的冷哼一声,声音之大,语气之冷,像一块大冰块子,让木生不自觉住了嘴。 谭木匠瞪了擅自说话的木生一眼,嘴唇刚一动,韩先生又说话了:“好苗子?书法好?背书好?还是诗词好?” 木生听到这问题忽然两眼一亮,往前跨一步脱口而出:“先生,我会背书。” 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谭木匠吓了一跳,虽说他打包票说孙子是棵好苗子,也只是看着他这半月机灵了不少,这熊孩子也不能顺着杆往上爬啊,今年跟一老童生念书念了一年,连自己名儿都写不出,更别提背书了,哎,这什么熊孩子啊?坑爷! 这么想着,手上猛一用力,把木生拽回身边,自己比手画脚道:“先生,他以前年纪小,没开窍。如今脑子灵光多了,算学特快。一个板凳五个铜板,三个板凳多少钱来着?木生,快说给先生听听。” “十五个,爷爷。”木生仰着大脑袋看着谭木匠老茧布满的三个手指头,不假思索的回答。 让算账也行,背书也好,反正让他张口说话就行。 谭木匠听罢嘿嘿笑起来,转头热切地看着韩先生。 韩先生看着演双簧似的祖孙俩,冷脸变成了无可奈何,想摆手让他俩快走,又受不住谭木匠的灼灼目光,只好硬着头皮说:“三十清早过来背《三字经》,背出来了,留下;背不出,不用浪费你家那一两……” 木生却像打了鸡血,随即抢着说:“先生,不如这会儿就背了吧。” 谭木匠瞬间急出一身汗来,这不找着丢人现眼吗?但是想拦已经晚了,因为韩先生幸灾乐祸的捻着胡子说:“好哇,那就背出来听听。” 木生得令,立即一本正经的背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吐字清晰,语句流畅。 谭木匠半张着嘴看着站成小白杨的孙子,我的老天爷,这不是梦吧?。 半月前谭庄老童生给木生放了寒假,第二天过了五更木生坐着驴车跟爷爷去卖板凳,谁知半路打盹从驴车滚了下去,摔个嘴啃泥,醒来就有点怪。 以前是出了名了吃不饱、睡不够、学不会,一天到晚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驴有几条腿都数不清,读书就更别提了,不是埋汰自家孙子,他真的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 谁知那天摔过之后,第二天就话多了,眼睛亮了,后来跟着到集上卖板凳,他还抢能着算账,好像一个跟头摔开窍了似的。如今竟然能背《三字经》,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亲孙子? 但是木生很清楚,他是谭木匠的孙子,又不是他孙子。因为他虽然是“木生”的身子,脑子却是现代“木生”穿越而来。 为什么会背《三字经》就很好解释了:现代世界哪个孩子不会背呢? 那时候,做父母的恨不得天文地理、历史科学,各国语言统统孩子塞脑子里,更何况木生的爹妈尤其的望子成龙,刚过五岁就盯着他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连《唐诗三百首》都背了个七七八八。 小小的、埋首书中的木生觉得自己有点悲惨,却万万没想到更悲惨的还在后面。 木生记得很清楚,在火车站和爸爸走散的时候,他才五岁,一个“好心人”带哭红眼的他去找爸爸,从此他就掉进了火坑。 他吃发霉的饭菜,住肮脏的小屋,被挟持着辗转各地乞讨。 他逃跑过,腿被打瘸了一条,逃跑的念头终于熄灭。 好吧,那就认命的好好乞讨吧,从五岁到十岁,从十岁到十五,木生拖着标配的打狗棍,跪在路边,坐在天桥,躺在马路牙子上。 想爸妈的心也渐渐淡了,每日里他听着来来往往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口音经过,他无聊,就偷偷模仿他们,遇见有别的乞丐跟他抢地盘,木生就操着标准的本地口音吓唬他们。虽然有时候依然被赶走,大部分时候都能如愿守住阵地。 十六岁的一个雨夜,他在垃圾桶中找遮雨的东西,无意发现一本半新的《唐诗三百首》,木生的心莫名一动,把书掏出来,凑着路灯的光翻开,看了第一页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当年基本靠硬背,字儿都不认识几个,如今翻开书,更加是两眼一抹黑。 木生笑得专心,丝毫没发觉有人拎着棍子站在了他眼前。 木生抬头,棍子落下。他倒了下去,书掉在地上。 那人扔下棍子冷笑道:“老子的地盘也敢抢?臭叫花子,下辈子再看你书吧。” 木生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鼻子很疼,嘴唇似乎厚了很多,睁眼一看,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正喊他:“傻孙子,快醒醒,别装了,赶集都晚了。” 木生就此来到了谭家庄,进了谭木匠的农家小院,虽然不是科技发达的未来,也不是皇宫贵族的古代,而仅仅是个平凡的庄户人家,木生却欣喜若狂:这家里多热闹,他有自己的床睡觉不说,还有爹有娘有姐姐,有二婶二叔俩堂兄弟,还有个一心让他考秀才的爷爷。 “不用拖着打狗棍睡大街了。”木生激动的想,多少年没人跟他好好说话,给他个好脸色了。这回终于有人说话了,像要把上辈子少说的话都补回来似的,没两天功夫就和堂弟麦生、花生打得火热,三下五除二就把家里的事儿整得门清。因为兴奋,连觉都极少,天不亮就巴巴爬起来在驴车上等,等着随爷爷去卖凳子。 看他大变样,爹娘都以为这是放假的缘故,也没多想,只偶尔心情复杂地说一句:“离开先生他可得了志了!” 但是,就像爷爷不知道他现在会背《三字经》一样,木生也不知道“自己”以前读书是笨出了天际。 当韩先生提出背《三字经》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是跟庄上童生学了一年,十岁了,还能背不会这个? 木生滚瓜烂熟的背完最后一句,一个胳膊上挎菜篮子的老妇人恰好从大门进来了,瞅了两眼院子里的人,像是受了刺激似的叫出声来:“哎呀,相公,听说这娃脑子比刀背还钝,你气性又大,你要收下了他,还不得把你给活活气死?” 谭木匠登时又涨红了脸,木生背完书心内正畅快着呢,忽见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又听她说“这娃脑子比刀背还钝”,也怔住了。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当面诋毁没教养,回屋去!”韩先生对夫人怒目而视,大声斥责,那妇人瞥了木生两眼,挎着篮子悻悻的进了屋。 “谭木生,正月十六到学馆来上学”,韩先生和颜悦色的说,“我收下你了。” 谭木匠一听差点跳起来,喜得赶紧的拉着木生给韩先生鞠躬。几个躬鞠下来,木生忽然有点做梦般的欢喜:咦,我这辈子还真能念书了? 谭木匠送的束脩韩先生收了,拎来的猪肉却是死活不要,推让到最后瞪着眼怒道:“休想辱没我的人格,我只收学生,不收猪肉。” 祖孙二人只好千恩万谢的拎着肉退了出来。 刚出韩先生家门,谭木匠就把木生往墙边一拉,和蔼有加的问:“给爷爷说说,你咋会背《三字经》?” 木生想起准师娘的话,把头一低,看着脚尖低声说:“我早就会背,就是怕人揍我,不敢背。” 谭木匠大惊,扳住孙子肩膀追问:“谁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