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次去盛京,咱们懿儿可出风头了呢!”回到京城已是年末,尼楚贺一身绿色缂丝牡丹纹夹袍外罩了件墨黑貂毛披风,站在坤宁宫门前的玉阶上朝佟懿儿伸出双手。 佟懿儿觉得自己现在毕竟年龄也不小了,再像过去那样撒娇似乎也有些不合适,故而只是走到尼楚贺面前行了个蹲安礼,跟在她后面进了屋子。 “出了趟远门,人倒愈发懂规矩了!”还好现在承祜被乳母哄睡了,屋子里只有尼楚贺与佟懿儿坐着吃茶烤火。放下手中的梅花花神杯,尼楚贺笑着摸了摸佟懿儿额前的刘海,“看来是真长大啦,成大姑娘了。” “承祜都会背三字经了,我再不懂事,不就让小孩子看笑话了吗?”重活一次的佟懿儿又过了一次童年,只是古人大多早熟,二十一世纪的童佳意十一岁时还在参加小学组织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呢。 “这回一路上跟你塔娜姐姐还愉快吧?”显然这才是尼楚贺关心的正题,但她问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随意提及一般,“听说她替我见了不少官员夫人?” “嗯,皇上安排的,那天我们都回避了。”佟懿儿答得漫不经心,但她现在终于知道尼楚贺并不完全是个炫娃狂魔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她是现在唯一的皇妃,我不在的时候替我见见女眷也是应该的。” 听人说塔娜收了三官保的一双女儿在身边训导,尼楚贺已经心里有数。现在承祜还小,她当然不能忍受哪怕数日的母子分离,倘若承祜能快快长大成人,尼楚贺也能更踏实一些了。眼下她除了保护住自己的孩子,其余事情已经无暇顾及。 看着故作镇定不住喝茶的尼楚贺,佟懿儿不由悲从中来,原来做了皇后的人心思如此复杂。她不想成为孝懿仁皇后了,一点儿都不想。 大约是因为过新年时吃了太多发物的缘故,元宵节后太皇太后全身都长起红色的小包来,不挠则痒,一挠就破。太医建议太皇太后去汤泉疗养一阵,坐浴是缓解她病情的最佳方案。 “皇祖母,就让孙儿陪您去汤泉罢!”这日在慈宁宫明间内,太皇太后趴在罗汉床上让苏麻喇姑替自己抹药,康熙与佟懿儿站在一旁看着。瞧见祖母背上一片红肿,康熙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胡闹,那么多事情等着你拿主意呢——有苏麻喇姑陪我去就行了。”太皇太后忍着又痒又痛的不适感,毅然决然拒绝了康熙的请求,“才去过盛京……嘶——这会儿又出去,你叫文武百官怎么看你?” “汉人讲百善孝为先,朕是为您的健康担忧,满朝文武非但不会非议朕,而且还会以朕为榜样。”康熙听太皇太后这样说,心里顿时有一千一万个不服气,挺直腰杆据理力争起来。他忽然转头向佟懿儿问了一声,“懿儿你说,如果朕跟太皇太后去了汤泉,你会怎么想?” “我……”康熙与太皇太后的目光此时此刻齐刷刷投向了佟懿儿,她知道康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去不可的,索性咽了咽口水道,“皇上所言甚是,懿儿会觉得皇上是个孝顺的好皇上。” “你们俩贯会一个鼻孔出气!”太皇太后伸出一只手指,好气又好笑地指了指佟懿儿的鼻梁,语气缓和了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得是灵丹妙药啊,得让您的病快些好起来才行——”康熙笑着欠了欠身子。此话出口一屋子的人都被逗乐了,佟懿儿不敢放肆大笑,只得拿了袖口的兰草帕子捂住嘴偷笑两声。 “也不知道我这孙子跟谁学得这样油嘴滑舌——罢了罢了,你若是不耽误正事,便一同去也可以。”与顺治这样的任性皇帝相处多年,难得遇上康熙这样的“真爱粉”,太皇太后自然十分欣慰。 “皇祖母放心,朕会让内阁每隔一日驰送奏章来行营的,朝政大事朕绝不会有片刻疏忽。”对于好不容易从辅政大臣那里拿回权力的康熙来说,国家大事当然是重要的,这个不用着太皇太后来提醒。 “眼瞅着延禧宫里的纳兰贵人就要生了,这些日子皇上陪太皇太后去汤泉疗养,咱们姐妹要多上点心才是。” 太皇太后离宫后,便让佟懿儿再度暂住在坤宁宫里。太后为人懦弱,因而太皇太后不在宫中的日子,尼楚贺的作用就显得尤为突出了。此刻的尼楚贺在正殿宝座端坐,佟懿儿穿着一身桃红色金线绣蝶袄褂坐于尼楚贺右手边的梨花木杌子上。塔娜领着几位有名分的贵人坐在两旁的圈椅上。新进宫不久的济兰与妹妹陪侍在塔娜身后,分立两旁。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妾等谨记于心。”这话只有塔娜有资格回应,虽然她答得很有些不甘心。 “皇上正当盛年,咱们该努力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纳兰贵人这一胎来的不易,千小心万小心,现在总算要瓜熟蒂落了——真是祖宗保佑!”尼楚贺双手合十,向着天花板上雕画的佛像拜了几拜——眼瞅着康熙就要到弱冠之年了,膝下仍只有承祜一子。要知道顺治二十四岁就一命呜呼的前车之鉴并不遥远,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不犯嘀咕是不可能的。 “皇……皇后娘娘……不——”众人欲散时,却见承祜的乳母失魂落魄地闯进屋子跪地泣道,“阿哥……阿哥他——” 佟懿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历史还是没有给承祜开金手指。 “皇后娘娘不要慌,咱们先去看看,说不定只是小毛病呢——”塔娜见尼楚贺一时六神无主几乎快要晕倒,赶忙起身上前扶住尼楚贺道,“臣妾陪您去看看,其他人且回去等消息罢,记住千万不能乱传谣言!” “谢……谢谢了——”尼楚贺扶着塔娜的手臂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仿佛落水时抓住了一块浮木。二人匆匆往后殿去了,独留佟懿儿一人仍在那里又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离开。 康熙十一年三月初五,皇子承祜薨,年仅四岁。 “懿儿……他昨天……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入夜佟懿儿担心尼楚贺会想不开,执意留在明间陪她。此时此刻的尼楚贺已经几个时辰不吃不喝,躺在凤榻上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了,“怎么就……没了呢!” 佟懿儿过去是学历史的,医学知识并不丰富。她后来听见过承祜临终情状的王嬷嬷说,承祜当时忽然抽搐起来,不久就高热昏迷了,看情形像极了急惊风的症状——这当然是中医的称呼,具体对应现代社会的哪种病,佟懿儿完全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古代医疗条件太有限了,每个活到成年的孩子都相当不容易。 “皇后娘娘,他还会回来的,他舍不得你……”佟懿儿情不自禁地落下两行热泪,伸手抱住尼楚贺的头轻轻抚摸。 康熙阿哥们的生卒年佟懿儿过去倒也看过多遍,那时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串无关痛痒的日期罢了,如今亲身经历一个孩子生命的逝去,佟懿儿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会吗……真的会吗?”尼楚贺挣扎着仰头追寻佟懿儿的目光,“他舍不得我对不对……” “嗯,您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佟懿儿自尼楚贺洞房花烛那夜醉酒胡言闯下大祸后,曾经发誓过再不仗着自己历史系毕业的身份向古人剧透。但今天这话她特意说得十分笃定,她觉得尼楚贺如果看不到未来就会崩溃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尼楚贺现在是她表姐。 “如果……如果承祜可以‘回来’,我尼楚贺……愿意以自个儿的命跟老天爷作交换。” 尼楚贺的话使佟懿儿不禁哆嗦了一下,一时愣住了。 “皇后娘娘,您……您好好睡一觉吧,先别想那么多了——”佟懿儿见天色已晚,赶忙将尼楚贺的头重新安置在金丝软枕上,又替她将百子图锦被掖好,方才跪安。 二月十四日,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延禧宫传出,整个东西六宫都听得清清楚楚,也惊扰了病中的尼楚贺。 “是……纳兰贵人生了罢?”区区几日过去,拉着佟懿儿的这只尼楚贺的右手已经骨瘦如柴,“是塔娜在看着么?” “嗯,昭妃娘娘一直在延禧宫等消息,现在阿哥和贵人一切都好,已经向汤泉传消息了。”佟懿儿知道胤禔的出生对此时此刻的尼楚贺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但是尼楚贺必须保持皇后的风度,佟懿儿得配合着演好这出戏。 “你一会儿替我将预备下的赏赐送去延禧宫罢。顺便也替我谢谢昭妃……这原本是我的分内事,没想到又让她代劳了……”尼楚贺冲着佟懿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却比哭还难看。 “给昭妃娘娘请安。”现在领着一班端着皇后赏赐物的宫女到延禧宫见塔娜的佟懿儿已不敢直呼其名,她半蹲低首,一字一句地完成着尼楚贺的嘱托,“皇后娘娘在病中听闻纳兰贵人顺利产下皇子,特赏了东西托我带到。” “多谢皇后娘娘赏赐,我会转告纳兰贵人。”塔娜将孩子交给乳母,起身福了福,“也请皇后娘娘多多保重,臣妾愿意替娘娘分忧。” 佟懿儿早料到眼前这颗东珠会渐露锋芒,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您的话懿儿一定如实转告,懿儿先告退了。”佟懿儿仍旧微笑着回了礼,只是她觉得以后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她叫一声“塔娜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