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婆子很快被带到了后罩房中,慕宁闲倚榻上,虚握着一卷话本,见她进来,也只是稍抬了抬眼,便继续盯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屋中寂寂无声,间或有翻动书页的响动,细微可察。胡婆子站得脚麻,却也并未贸然开口,她束手而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半倚在榻上之人。 只见那姑娘云鬓半偏,面如凝脂,虽只是闲闲而卧,便已可见楚楚风姿。胡婆子在风尘里头打滚了一辈子,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能勾魂摄魄。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美则美矣,却总是浸着少女的青涩,要侍候上了年岁的男人,总还少了一股子媚意。不管是富贵窝还是销·魂窟,男人女人总不过是那么档子事儿,这姑娘既然是要去献媚取宠的,那就好好调·教成个尤物也就是了。 想到此节,胡婆子眼里就带了一丝蔑意,她是勾栏里头的腌臜婆子又如何,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也一样是下贱东西? “姑娘。”胡婆子陪着笑上前了一步:“老婆子是那三教九流里来的,这也是头一回拜见贵人,要是以后我有什么冒犯您的,还请您看在二夫人的面儿上别跟我老婆子计较,究竟老婆子也都是为了姑娘好。” “哦?”慕宁勾了勾唇,慢悠悠抬眼看她:“不知你是如何为了我好的呢?” 屋里头只有挽月一人服侍,她见那婆子又要开口,便先厉声斥道:“你进府前没学过规矩吗?在姑娘面前你要自称一声奴婢,什么老婆子,你呀我的,这都是顶顶没有规矩的话!” 胡婆子被噎了一道,脸上也不怎么好看。她在勾栏院里混久了,三教九流见得多,自持有几分见识,可被人买回来□□自家姑娘还是第一次。她自是不敢把对付勾栏姑娘的手段用在这家姑娘身上,可让她这么退了,她也没法跟夫人交代。 “这位姑娘说的老婆子记下了。”她眉眼陡利,转头看向慕宁:“只不过奴婢此来是教姑娘御夫之术,并不是来和府里头学礼节的。”她面上的笑假的发虚:“奴婢自知身份低贱,可这也都是二夫人的吩咐,奴婢不敢违拗,还请姑娘也别为难老奴了。”胡婆子说罢便从袖中抽出一册画册,端正摆在小几上:“奴婢每日都是要同夫人禀告姑娘一日所学的,姑娘还是勿要浪费时间,这便先瞧瞧这画册吧。” 慕宁撑臂起身,兀自整理衣袖,好半晌,方含笑点了点头。 胡婆子尚未来得及得意,便闻慕宁道:“你自然是身份低贱的,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还不算太没救。” 胡婆子脸上乍青乍白,映着昏黄烛火,映出满脸恶狠狠的沧桑。 慕宁无心看她神色,只抬手指了指角落的绣墩:“坐,我有话问你。” 胡婆子端出一身稳如泰山的气派,看着慕宁是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想她这大半辈子调·教的勾栏妓子数不胜数,虽说二夫人说了这姑娘将来是个有大造化的,可她瞧着,也不过是个狐媚子罢了。既然和她从前见的那些小妖精没甚不同,她又何必对她卑躬屈膝。到了教好了,还不是多的是人反过来奉承她? 慕宁见她神色轻蔑,却也半点不恼,反而摆了个更加闲适的姿态,温声道:“胡婆子可知此来为何?” “自然是教导姑娘如何侍奉夫婿。” “我母亲可有同你说那所谓夫婿是何许人也?” 胡婆子扬起一抹笑,像是揣着什么令人激动的秘密,又像是窥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她拿帕子抹了抹脸,道:“自然是听过的,二夫人说了,姑娘将来是要做人上人的。” “人上人?”慕宁轻轻按了按额心,“岂不闻吃得苦中苦,才方为人上人?” 胡婆子的笑僵了下,她沉下心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姑娘,寥寥几句话,她才觉得这丫头与她心里头想的不同,绝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 “胡婆子……”慕宁忽地肃容唤了她一声:“若我没有记错,婆子的卖身契还在我母亲手中吧。” 胡婆子打叠起百样精神,闻言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是秦家的女儿,你是秦家的奴才,说起来咱们的处境虽看似天上地下,却也不过是殊途同归。”她接过挽月递来的茶盏,慢慢呷了几口茶汤:“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混迹三教九流已久,想来很是明白这个道理。” 胡婆子沉吟片刻,陪着笑道:“奴婢明白姑娘的意思,只是夫人……” “你可知此地是何处?” 胡婆子道:“是罩房。” 慕宁含笑看她,胡婆子立时不敢再装傻:“这是姑娘的悠然居。” 慕宁嗯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若是你有事寻我母亲,自可到清风院去,而非在此,明白吗?” “奴婢自然晓得姑娘是主子,只不过……奴婢有奴婢的苦处,姑娘有姑娘的为难,奴婢是奉了夫人之命来教导姑娘,姑娘为难我不要紧,夫人那儿……”她讪笑着止了话,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老婆子这大半辈子什么人都见了,姑娘这样儿的一瞧就知道是贵人,往前儿看,奴婢也曾历过许多姑娘,有些是教坊司发下来的,有些是没落人家充进来的,刚到了院儿里,哪个不是三贞九烈,宁死不折?可人嘛,总还是要活的,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要是一味地和命要强,那岂不是把自个儿撞得头破血流?姑娘是个玲珑心肝儿水晶人儿,一定明白老奴的意思。”她说着将那画册拿来,直接面对着慕宁展开:“姑娘好好瞧瞧这春·宫册,老婆子等会儿给您好生讲解一番。” “你放肆!”挽月上前一步挡在慕宁面前:“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拿这种物件儿来给我们姑娘瞧,你不要命了!”她说罢便将画册劈手夺过,利落地扔在了屋角。 挽月这一连串的动作言语不仅震了胡婆子,也惊了慕宁。她看惯了挽月温顺唯诺的模样,忽见她这般发脾气,多少有些惊讶。 “你……”胡婆子本伸了手出来想要推人,却在见着挽月脸上的凶狠之色时瑟缩了一下。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儿,她推一下不要紧,可一个不好,只怕就会吃了大亏。 她压下脾气,阴阳怪气道:“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姑娘也应当知道自个儿的用处,咱们半斤八两,还是两厢方便得好。” “原来你也知道我对这府里还是有大用处的。”慕宁坐起身来,缓缓笑开:“像你这样的婆子,勾栏院里头有多少呢?” 胡婆子愣了下,只觉心里发凉,她强自镇定,扯出一抹笑道:“这……” “只这皇城里头的勾栏妓馆便不知凡几,你的卖身契尚在府中,就算我如今一时兴起,将你打杀了,你说,府里头可有人会为你喊一句冤枉?” 胡婆子咽了咽口水,心里有些踯躅,可又想到来此之前二夫人给的话,要是这事成了,那可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而且……这姑娘不过就是个玩意儿,想来二夫人也不会容她翻了天去。思来想去,她渐渐平静了下来:“奴婢的命自然是不值钱,可是姑娘打杀了奴婢就污了自己的手,夫人老爷虽然疼您,可是如此一来,您对他们的孝心可就不诚了。姑娘没必要为了我这条贱命违拗父母,落个不孝之名不是?” 慕宁抱臂看她,只见胡婆子的满脸肥肉上油腻腻地浮着圆滑市侩,两眼浑浊不堪,望来望去之时让人心生恶感。 她拿出一块帕子铺在手上,而后抬头望向她:“我知你世面见多了,就是一块滚刀肉,可你若想拿捏我就打错了主意。”她站起身来,缓步靠近胡婆子,一面走一面笑。 胡婆子只觉周身如拢寒霜,心里头直打突。 她强撑着笑道:“姑娘这是……呃” 她剩下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慕宁将她一掼,狠狠摔倒墙上,手上的力道缓缓加大:“既然你对我母亲如此忠心,我成全了你也无妨。没了你,我只需稍一服软,就能换一个识趣之人,何乐不为呢?” 胡婆子眼里尽是惊恐,两只手不停挣扎。她身材肥壮,本以为可以挣脱得开,谁知这姑娘手上力道极巧,她一时半刻也无法挣扎。她脸上慢慢充血,感觉渐渐模糊,死的恐惧越靠越近,几乎是本能地,她从喉咙里硬是挤出几句求饶之语。 慕宁见她泛了眼白,方冷笑一声松了手,任由她栽倒在地上。 挽月从方才时就被慕宁的举动惊得一动不动,这会儿见胡婆子手脚并用地往墙角爬,她才打了个激灵回了神。 “可怕吗?”慕宁回头看向挽月,随手将帕子丢开:“去找盆水来,让胡婆子清醒清醒。” 挽月立即应下。她虽然还有些怔愣,却并不惧怕慕宁,方才的惊惶过后,便是一阵阵的痛快。 胡婆子缩在墙角,打着抖求饶,心里头那点子算计都已经被死亡的恐惧冲的一干二净。 慕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知道死的滋味了?” 胡婆子忙不迭点头:“奴婢知错,姑娘饶了我,饶了我……” 慕宁掀唇而笑:“这样多好,若是你早如此识趣儿,何苦还要受方才那遭罪呢?” 挽月端了水盆,拿了胰子。慕宁赞许一笑,先就着盆中水洗了手,然后端起浇了胡婆子满头满脸。 胡婆子惊呼不及,缩得更厉害。慕宁坐回榻旁,端了茶盏慢慢饮着,直到胡婆子膝行着到她脚下,才慢悠悠看了她一眼:“此时,你还是要为我母亲尽忠吗?” 胡婆子忙忙摇头。 慕宁嗤笑:“真也好,假也好,我只有一句话,若你在外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到时就不是今日这般轻松了。”她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我真的会杀人的。” 她语气轻软,婉转动人,可说出的话却似藏在融融月色中的毒蛇,潜行而来,冰冷迫人。 胡婆子连磕了几个头:“奴婢不敢多嘴,不敢多嘴。” “今日你原本要教我多少时辰?” 胡婆子忙道:“半个时辰,奴婢原本只打算了半个时辰。” 慕宁伸手指了指墙角:“你自去跪着,半个时辰后我放你回去歇息,姜汤药材管够。” 胡婆子连声应下。 “今日小惩大诫,若是你今后都能记住这个教训,自然也就不必受罪了。” 胡婆子膝行到墙角,动也不敢动。慕宁吩咐挽月看着她,自己倚在引枕上瞧着话本。 慕宁冲向里侧,眉目间划过一丝疲惫。所谓一力降十会,她既没有让人忌惮的手段,便只有让人惧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