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从晌午起便开始帮着端王侧妃里外打点,几乎无半晌停歇。秦瑜风寒未愈,又折腾了一日,这会儿实在是有些撑不住,甄氏只好带了她先行回府。 慕宁倒是无事,可甄氏执意说只留下阮氏一个人回府实在太不像话,七七八八劝了一大通,甄氏也只带着秦瑜离了王府。 下午时秦蔓和太子妃一同过府祭奠,阮氏更是张罗的马不停蹄,慕宁和秦蔓相看两生厌,所幸有太子妃转圜,场面才不致太过难堪。慕宁顶了秦蔓几句,偏生话锋不冷不热,不软不硬,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秦蔓憋了满肚子的气,便拿出当年那股子蛮不讲理的态度来,直要阮氏将她赶回府去,勿要在此碍她的眼。 慕宁也懒得侍候这对母女,更不耐瞧阮氏一脸佯作的慈母心肠。她甩了甩帕子,皮笑肉不笑道:“秦妃娘娘这不是为难母亲吗?母亲自然是向着你的,可我若这么走了,外头人只怕要说您不能容人了。”她说着起身:“正好这会儿秦府的马车还在外头等着,我也不给娘娘添堵,就此告辞了。” 秦蔓气得直要破口大骂,阮氏忙狠狠掐住她的胳膊道:“别忘了这是哪儿!”她说罢咬牙切齿地望着慕宁的背影道:“你可要记着,无论如何,她都是你妹妹。” 秦蔓憋屈得厉害,转过头来抓着阮氏撒娇耍赖。阮氏柳眉倒竖,沉声道:“可是我惯坏了你,太子妃娘娘还在这里,你如何这般没规矩!” 太子妃却是柔柔一笑:“妹妹心眼儿直,素来就是这么个性子,我也没什么可怪的。”她说完便差人奉上祭礼,往灵前诚心上了三炷香。 阮氏心里咯噔一声,攥住秦蔓的手将她拉到隔间儿里去厉声道:“下回你若是在这么没规矩,也就不必再回秦家了!” 秦蔓正待躲赖,却见阮氏眉眼凌厉,无半分余地。她嘴唇动了几下,红了眼眶道:“你们都帮着她欺负我,她不过就是个下堂妇的小野种……” “这话你打哪儿听来的?”阮氏忙忙往外看了几眼,恨铁不成钢地推了推女儿的脑袋:“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她压低了声音,眼里闪过一丝锋芒:“不记得娘说过的话了?心里再怎么想,面儿上也要端住了!” 从端王府一路往外,过了二门,早有引路的婆子迎了上来,慕宁客气道了声谢,默不作声地随她往外走去。 绕过照壁,慕宁忽地止了步往东边隔门看去。婆子笑着转回身来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慕宁使劲眨了眨眼,又看了片刻,方怅然一笑:“没什么,约摸是我看错了。” 她们来时只乘了两辆马车,因是过府祭奠,是以并未带来随从仆婢。慕宁跨出门槛,同管事颔首回礼后便举步下了阶梯。 身后蓦地传来管事的问安声,“奴才恭送辰王殿下”这几字让慕宁的心蓦地揪紧,她紧紧攥住双手,忍不住回身望去。 他眉眼俊逸,携着刀剑中淬炼出的沉稳隽雅缓步而来。慕宁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眼前这人分明是温润如玉的男子,偏生透了月色的清寒,似在九天之上,睥睨人间。 直至指尖几乎陷入了皮肉之中,慕宁才堪堪回过神来。她自嘲一笑,垂眸转身离开。方才他的眼神是否曾有一瞬落在自己身上?约摸是有的,只不过在他而言,有或没有都不要紧吧。 车轮辘辘,平稳前行,慕宁倚在轿壁上,心中酸痛难言。两年了,这大约是他们这两年中最接近的时候。依稀当年他逐她离府之时,那般冰冷淡漠的眼神,那样轻描淡写的态度,纵已隔了甚久,可每每午夜梦回,那种绝望无助和难堪痛苦都让她心如寒冰,点点凝霜。 相见不如不见,相思不如无思。 今时今日,她纵有万般柔肠,也早已寸寸尽断。 马车行了许久,慕宁缓缓呼出一口气,掀了窗帘往外望去,触目所及让她陡然生了警惕。 从荷包中摸出几枚银针,慕宁慢慢挪到马车门边,忽地掀了车帘将银针抵在马夫的脖颈之上:“你是谁,这不是回秦府的路!” 马夫并未有任何反抗之举,他双手举起过头,恭声道:“属下给姑娘请安。” 慕宁一愣,手上力道松了几分,她迟疑片刻,见那马夫慢慢转过头来。慕宁偏头看去,只见男子面貌英朗,眉浓眸厉,很是熟悉。她不由失声道:“莫离?!” 莫离颔首为礼:“正是属下,让姑娘受惊了,望姑娘恕罪。” 慕宁半晌没回过神来。她慢慢收回银针,敛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往哪儿去?秦家原本的车夫呢?” 马车拐过小巷,在巷口停了下来。这回不待莫离回话,她已明白此来何故。 凌昀在几步之外的民居旁负手而立。他今日着了一身玄色宽袖常服,外罩同色大氅,只在肩头处有几缕暗银云纹,威仪典雅,望之生畏。她像是被谁施了定身咒,一时间只觉脚下沉沉,脑中昏昏,半点挪不了步。 “姑娘,此处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先进去为好。”莫离立在慕宁身侧,说话时半点不敢抬头直视她。 慕宁恍惚点了点头,接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此处虽是一处普通民居,可其间布置处处用心,陈设简洁,干脆利落。慕宁低着头,一路跟在凌昀身后,慢慢踱进了堂屋。 直至此时,她才有了几分真实感。随之而来的便是懊恼和尴尬。其实方才她本可以掉头走开,也可以假作陌路。只可惜,无论过了多久,她似乎都没多大出息,只消见着他,先时的那些赌咒发誓,心伤教训都仿佛被隔在了九霄云外,无论曾经有多么难过,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眼里却只剩了一个他。 只是人往往都不能全顺着自己的心意,所以尽管她心中翻江倒海,苦涩参半,面上仍旧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具。她敛衽而拜,恭声道:“给辰王殿下请安。” “礼节规整,进退有度,的确是长大了。”他低沉的声音中掺了慵懒的清冷,仿佛还存着几丝笑意:“若是从前,只怕你早已泪流满面地冲我要个公道了。” 慕宁心头浮上一股燥意。她冷了眉眼,忍过鼻头酸涩,语气疏淡:“臣女早已非昔年不谙世事的慕宁,如今辰王殿下见着的是吏部尚书秦绍之女,臣女名唤秦然。” 凌昀仿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继而道:“坐。” 慕宁摸不准他的意思,又想起今日端王府中苏映兰之语,便越发地难堪委屈。她并未就座,复施了一礼道:“王爷若是想说两年前之事,那便不必劳动了,今日华阳郡主已与臣女说过,昔年是她冤枉了我,臣女早已忘了那些不快之事,王爷也不必介怀。” 凌昀抬眸,见她清丽的小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委屈难过,偏生还要撑出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只是装也装不像,学也学不通,仍旧让人一眼望到了底。 “她既说了,我也不再赘述。”凌昀敲了敲红木圆桌,不消多时,莫离便带了一个身着淡蓝衫子的文士进了屋中。那文士年过半百,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多有潇洒之态。 慕宁不解地望向凌昀,只见他看着那文士道:“今日这一遭烦劳韩先生了。” 那文士摆摆手,端的是疏阔风朗,不拘小节:“王爷难得想起老夫,这一遭权当开锋练手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慕宁:“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凌昀道:“先生唤小宁亦可。” 慕宁满头雾水地立在原地,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来。”凌昀抬手,指了指身旁木椅:“韩先生乃徐先生昔年旧友,今日让他为你诊诊脉。” 听说是师父的朋友,慕宁心中便先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她福身一礼,顺着凌昀唤了一声“韩先生”。 “早听说弈之收了个女娃娃,没成想倒在王爷这儿见着了。”韩箫打量了慕宁一番。只见眼前女娃面容清丽,娇若芙蓉,通身尽是灵秀之气,尤其一双杏眼,水汪汪地蕴着山间清涧,见之忘俗。 慕宁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大对付,转头又见凌昀笑的不置可否。她缩了缩手道;“多谢韩先生费心,只是晚辈虽然学艺不精,也通些医术,就不必劳动先生了。” “这话可说的不大对。”韩箫捻了捻胡须,笑呵呵道:“有道是医人者不自医,老夫看你这女娃娃脸色不好,像是血脉不畅之故。” 对着师父旧友,慕宁一时也提不起什么脾性。索性反身落座,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来。 凌昀在她腕上覆了一层薄绢,韩箫笑看向他,意味深长。 慕宁倒也无谓,她将手搭在脉枕上,便一直专注地盯着桌上细腻的纹路,只等韩箫诊脉毕,便要告辞离开。 两手轮着诊了几遍,韩箫颇有忧色地收了手道:“女娃娃,你身上有旧伤啊。” 慕宁一惊,半晌,干笑道:“早已好了,只是些小伤。” “小伤?”韩箫叹着气摇了摇头:“纵然前头是小伤,可是后来不加调养,到了如今虽然看似平复,却沉疴暗藏,只待有个时机就会尽数发出来,到时候就不是小伤了。” 慕宁未料到韩箫医术至此,居然连如此细微的隐匿之症都能窥得几分。她握着手腕,尚未答话,便闻凌昀道:“烦请先生尽力为她调养,无论何药,本王总能供应得来。” 韩箫道:“这也无需什么珍奇药材,金尊玉贵地养着也就无碍了。” 慕宁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疏于调养,可情势如此,难道她能在秦府之中今日折腾燕窝,明日折腾鱼翅,后日又要人参雪莲吗?事事牵心,样样绊脚,她根本无法静得下心,只盼此间事了,到时再议。 她方张了张嘴,便见凌昀眸色沉沉地望着她,那里头仿佛勾勒出几分惊涛骇浪的暗影,只需稍稍席卷,便能将她牵扯其间。她讷讷低了头,轻声道:“多谢先生,我今后自会注意。” 韩箫摇摇头,转而道:“你师父那么个疏阔性子,怎么你这女娃娃心思这样重?” 慕宁抿唇,听他又道:“你师父也是,你才那么小的时候他就甩袖而去,把你随意托付于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如何能护得了自己?到头儿来还不是这处碰壁那处伤,非得伤痕累累了,才知道人世艰难,远非人力所能及。” 慕宁不敢议论师父,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罢了罢了,趁老夫还能折腾得起,就代你师父多照看照看你,也省的你这么个女娃娃一人四处乱闯,碰的头破血流。” 慕宁只觉他话里有话,像是有些不满,又有些嘲讽。她下意识去看凌昀,只见他眉眼淡淡,并无丝毫不满,似乎半分未听出韩箫话中之意。 慕宁颇有些尴尬。当年师父离开之时确实将她托付给了凌昀。不过师父说的是待她及笄之后,便可自己归谷,不必再劳动凉州侯了。昔年凌昀因误会赶她出府之时,她早已过了15岁的生辰,不论如何说,凌昀都已完成了师父的嘱托。至于之后种种伤心难过,痛苦难堪,都不过是她存了的虚妄念想,一朝勘破,万事皆空。是她不自量力,妄图焐热一块千年寒冰,所以就算被冻得身心皆损,她也没有道理去怪责于他。究竟,他对她并无责任,相反,凉州侯府的那一年,是她欠他良多。 有时候,不爱的就推开,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先生美意,慕宁不敢推脱,只是我明白自己的身体,经您一说,我今后定会处处小心,时时注意,不会如此轻忽了。” 韩箫举着茶盏笑看向凌昀。凌昀迎着他的眼,捏着茶盏的右手微微一抬,轻轻颔首。 又啰嗦了几句,韩箫方随了莫离出外去开方子。慕宁目送韩箫离开方再度落座:“凌……王爷如何寻了韩先生来,我竟不知师父还有个姓韩的旧友。” 凌昀笑笑,待莫离送来几个瓷瓶和药箱,方起身坐到她身畔,捋起她的衣袖看着她左臂上的伤处。 慕宁缩了缩手,不自在道:“王爷……” “许久不见,叫人也不会了?” 慕宁愣了愣,垂眸躲开他的眼,好半晌,期期艾艾道:“凌大哥,我……” 他慢慢拆着她臂上纱布。慕宁想到那血色狰狞的伤处,立即抬手捂住手臂道:“我回去自己上药,就不劳烦凌大哥了。” 凌昀看了她一眼,伸手覆住她的右手,慕宁立即抽了手,那纱布又被他解开一层。 臂上结了痂的伤口露在他眼前,慕宁咬唇闭了闭眼,偏过头去不看他的神情。 人皆有向美之心,谁会喜欢看血淋淋的伤口呢? “这么重的伤你就这么轻轻带过,生怕落不了疤?” 慕宁听他语气倏冷,心里头更是酸涩难耐。她吸了吸鼻子道:“王爷不必……” “跟我好好说话。”凌昀捏着她的下颌迫她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道:“你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是在惩罚我?”他眉眼漠漠,整个人如山岳般沉稳威仪,仰仰迫人。 他不是生在富贵锦绣堆儿的。昔年在凉州侯府的时候,她便知道他自小有多么辛苦。少年征战,浴血沙场,那些血肉白骨堆起来的不仅是战功赫赫,还有他身上刻意压制的狠戾锋芒,他就像一柄绝世名剑,若不出鞘,自是温润平和,一旦开锋,便是染血噬骨,所向尽灭。 慕宁往后躲了躲,只觉心口跳的一下快过一下。她咽了咽口水,勉强压下心头惊悸,干笑道:“我……自是知道照顾自己的,韩先生他……有些小题大做了。” “是吗?”他面无表情地轻轻抚着她伤口旁细腻柔嫩的肌肤,转头去拿了药膏纱布,低下头仔细地为她涂药包扎。 慕宁伸着手臂,偷偷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只觉心中一时如火,一时似冰。 他蓦地抬头与她视线相触,慕宁慌乱躲开,假意去瞧伤处,片刻,却闻他意味不明地低低一笑。 慕宁脸如火烧,紧紧咬着唇低头瞧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为自己一圈圈缠上纱布。 “先时受了刀伤,后又被利物割伤。”他似笑非笑地拂了拂她耳边碎发:“挺聪明的,居然想到这个法子来掩饰伤口。” 他指尖微凉,触着她的肌肤又牵起丝丝缕缕的烫。她敏感地觉察到他的不悦,连忙道:“只是无奈之举……”说了几个字,她诧然望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还知道我……” “秦府书房里有什么东西牵绊着你,让你明知不妥也要冒险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