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安平公主在信王府中落水,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柳予安抱上来的消息只一夜的功夫便在燕京城中散播了开来起先说道的也不过是那些来参加宴会的士族门第却也不知怎得等到翌日清晨这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却仿佛都知晓了这个消息似得。
那些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更是编了戏折子开了场子把这两人连带着霍令仪一道编进了这折子中去去只是碍着三个人的身份另化了别名。
可但凡是听过的,哪个不知道这折子里的故事说得正是那三人?
如今这满城流言蜚语却是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在说起信王府这位霍家长女的时候难免道一声“可惜”。
如何不可惜?
燕京城这个圈子其实要真说起来也委实算不得大,那些个士族门第自是知晓这霍家女和那位柳世子是从小一道青梅竹马长大只等着信王爷这三年丧期满就要把那婚嫁之事定下来。
可谁也没想到,这事到如今却会出这样一桩事。
偏偏这桩故事中的另一位还是天家贵女,任凭你往日如何的郎情妾意,真碰上了这皇权,却还是得尽数化个虚无。
大观斋。
越近隆冬,这天也是当真越发冷了,即便这屋子里门窗紧闭可那股子阴冷仿佛能透过那些缝隙打到屋中好在屋子的四角皆摆着炭火霍令仪的身上还盖着一条白狐毯子,倒也免去了那丝丝阴冷。
这会已是午后时分,大抵是要下雨的缘故那外头的天色还是有几分灰蒙蒙的样子霍令仪穿着一身短袄坐在软塌上,手里头是握着一本册子,这会正弯着一段脖颈翻着手中的账册。
如今越近年里该做的事还有许多,偏偏祖母身体尚还有恙母妃又在昆仑斋伺候,因此这府中的一干事物自然也只能全权由她来管。
好在她接手家中事务也有一段日子了,虽然忙活,倒也不是没有头绪。
帘子被人打了起来,漏进来外头的几许冷风。
霍令仪耳听着那比起旧日要稍显沉重的脚步声,她也未曾抬头,只依旧翻着手中的账册,口中却是说了一句:“谁惹你生气了?”
红玉听闻此言,步子却是一顿,只是也就这么一会功夫,她便又重新朝霍令仪迈了过去她把手中的汤茶放到案几上,跟着才闷声说道:“您都不知道外头那些人如今都在说什么话。”
她这话说完,原先刚平的气便又起了几分。
她素来就是个直性子,只是早先被霍令仪拘着一段日子才乖巧不少,可如今想着先前听到的那些话,红玉心中的气却是怎么也藏不住,连带着那张娇娇俏俏的面上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霍令仪闻言倒是掀了眼帘朝人看去一眼,她把手中的账册一合,而后是取过一旁案几上的汤茶用了一口她的面上依旧没什么变化,连带着声调也是素日的模样,等将将用了两三口才开口说道:“哦?他们说了竟惹得你这般生气。”
红玉见她问,红唇一张一合,似有许多话要说
只是眼看着霍令仪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却也不知从何开口。
她重新埋了头绞了手中的帕子,口中这才跟着一句:“他们说柳世子要娶公主了,还说您”她说到这却是未再往下说,只是抬了脸朝人看去,口中的声调也跟着降了几分,却是问着人:“郡主,柳世子真得会娶公主吗?若是她娶了公主,那您,您该如何是好?”
她是霍令仪身边的大丫鬟,心中也早就拿柳予安当未来姑爷看待
偏偏如今却生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柳世子真得娶了安平公主,那郡主日后该怎么办?她想到这一双眼眶便又红了几分。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她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捧着手中的茶汤慢悠悠地喝着,等到这腹下渐暖她才把茶汤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跟着是握了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边的水渍。而后她才抬眼朝人看去,待瞧见红玉面上的几许不甘和委屈,她的心下是又叹了口气,口中却依旧平声说道:“你心下不是早已有答案了吗?”
其实那外头的人说着什么,霍令仪又岂会不知?
就连那燕京城中的流言蜚语,杜若早先也已与她禀过了事情远比她预想得还要轰动。
这也难怪
从来这男女之间的事,不论是什么时候,都是旁人茶余饭后最易说道的事何况这故事中的三人也不是那默默无名之辈,这般说道起来自然是越发有几分滋味。
霍令仪想着先前杜若与她说得那些话。
昨儿王府中发生的事大抵都未什么差漏传到了外头。
众目睽睽之下,柳予安抱着周承棠上来,无论如何也赖不掉一个“肌肤相亲”之名只是那外头的说书先生大抵都生着一张好嘴,你来我往得却是把这桩事偏又多添了几分旁的滋味,传到众人的耳中自然又让这桩事多生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如今那外头版本也有不少花样
有说“这柳家郎君英雄救美的”、自然也有说“这柳家郎君贪慕权贵的”,另外便是什么“两美争一郎,霍家女伤心退场”、“周家女心慕柳家郎,使计蒙人相救”这一桩又一桩的,从那些人的口中说出来,倒真是显得缠绵又缱绻。
其实这些故事里虽然底子没变,可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终归是添了几分虚的。
可这世间的人又哪里会管这些?
他们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或者可以说相信他们自己所相信的。
前世她被柳予安在新婚之夜抛弃之后又嫁给李怀瑾,外头的那些人不也是说她“水性杨花,只怕是私下早已勾搭了李怀瑾,这才在新婚之夜被夫君所抛弃”霍令仪想到前世这些事的时候,一直平静的面容终归还是掀起了几分波澜。
这世间伤人的除了那些刀枪利器,还有这蜚语流言。
刀剑不过是伤人身,可这蜚语流言却可以在无形之中把人的心和身都一道伤个干净透彻。
可周承棠和柳予安呢?前世他们一个是天家贵女,一个是当朝权贵被天家所赐婚的时候,整个燕京城中都是一片恭贺之声,直把这二人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而如今
如今她要让这两人一生一世都牵扯在一道,更要让他们这一世都处于这些流言蜚语之中。
她要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记得,他们的结合是如此的不堪。
此后不管这岁月过去多久,不管他们夫妇如何和睦,可但凡旁人提起这事,那终将会成为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天家又如何?任凭你有再大的权力,也遮盖不住这世间的流言蜚语。
如鲠在喉。
这是她送给他们的头一份礼物。
红玉一直埋着头自然也未曾注意到霍令仪面上的情绪,就如先前郡主所言,其实她的心中哪里会没有答案?就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才会在旁人提起这些事的时候越发生气。
那是柳予安啊,是从小和郡主一道长大的人,是原本她要唤作“姑爷”的人
偏偏生了昨儿个这样的事,不管他和郡主往日有多少前缘如今却也只能化为虚无。
红玉想到这,心下还是有些掩不住的难过。她握着帕子抹了把湿润的眼眶,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才终于抬了脸朝人看去,她的面上有些低落,就连声音也因为心头的滞闷跟着低沉了不少:“郡主,当真没有办法了吗?也许,也许,柳世子会抗旨呢?”
是了
柳世子和郡主的关系这样好,也许他会抗旨不遵呢?也许,也许他会非郡主不娶呢?
红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闪着几分耀眼的光彩,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道仿佛她所说的那些真得会发生一样。
霍令仪看着红玉闪耀着光彩的眼睛却是什么都未曾说,她往后又靠了几分,修长而又如白玉般的指根就放在那白狐毛毯上她未再看人,只是抬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目朝那高案上摆着的香炉看去,檀香袅袅,只是升于半空却又消了干净。
屋中就这样,许久都未曾有人说话。
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
霍令仪才终于开了口,她的面上依旧是平静的,声调却还是忍不住低沉了几分:“你错了,他不会的。”她仍旧看着那檀香,喉间却是漾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柳予安怎么可能会为了她得罪天家?
那个人从来都是狼子野心,他心中对权力有着怎样的渴望
她比谁都要知晓。
也许如今的他会有片刻的伤心、会有一瞬的难过,可他最终却还是会选择放弃她这就是柳予安啊,好在以后她和他终究没有什么关系了。
文远侯府,正堂内。
文远侯柳开庸与冯氏坐于上位,柳予安便站在屋子的中央,屋中的丫头尽数都被赶了出去大抵是因为无人说话的缘故,这正堂便显得格外的静谧,倒是有寒风打过窗外的枯枝传来几许声响,只是也不过是给这正堂又多添了几分沉重罢了。
柳开庸看着底下沉默不语的长子,终归还是开了口:“咳,我听说你昨天救了那安平公主?”
这事还是早间他听府中下人说起的。
柳开庸想到这,面色便又黑沉了几分,就连声音也跟着沉了些许:“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知和为父说道一声?”
那可是公主啊,皇家唯一一个公主他的确不希望这个长子实力强劲,长子的实力越强,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府中也就越发没有话语权。所以上回秦氏说起那事的时候,他心中的确是动了心思,如今霍安北虽然没了,可霍家的势力却还在,与其让长子如虎添翼,倒不如把这些给了次子。
次子如今年纪尚幼,又素来由他一手带大,这个中的情分岂是柳予安可比的?
何况
次子比起长子可容易把控得多。
可是现在柳予安所面对的却是天家的女儿,他们大梁唯一一个公主,要是柳予安真能娶了那安平公主,那日后他就是皇帝的亲家从此这燕京城中,还有谁敢小瞧他、小瞧文远侯府?保不准皇帝还会赐他一个一官半职,或者赐他一个公爷的身份?
柳开庸只要想到这便觉得心下翻涌连带着身子也有些飘飘然,却是说不出的激动。
只是
柳开庸等了许久也不曾见柳予安答声,他抬眼朝人看去便见柳予安还是先前那副低垂着头默声不语的样子。
他心下原先的激动消尽,转而是化为几分怒气。
这个不孝子!
还没当上驸马呢就敢跟他摆起架子了!
他刚想如往日一般斥责过去,只是想着这桩事便又强忍了那股子气。
柳开庸取过一旁放着的茶盏用了一口,等平了心下的气才开口说道:“不管你心中是怎么想得,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家虽然还未说什么,可咱们却不能不行动。”他这话说完是把手中的茶盏落于一侧,跟着才又继续说道:“这样也好,一个公主可比一个郡主值钱多了,你准备准备等明日就跟天子去说,你要求娶安平公主。”
冯氏耳听着柳开庸的话,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只是她终归也未说什么。
且不管柳开庸这话说得是如何的俗气,可那话中的意思却是对的,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家虽然未开口,可他们柳家却不能不做些什么?若不然真惹怒了天家,他们柳家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何况
柳开庸先前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
以往她总觉得霍家不错,这大梁唯一一个异姓王,又得天子宠信即便如今霍安北没了,可只要如今的天子还在一日,这霍家就不会倒。可如今想想,这霍家其实也没多少好,王妃柔弱、世子年幼,上头还有个昏聩中庸的老夫人,底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妾氏,只怕这日后不太平的事还多着呢。
现在好了,若是信芳娶了安平公主,那他就是大梁唯一一个驸马爷。
那她以后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什么秦氏、庶子,就连柳开庸也得对她娘俩恭恭敬敬对待着呢。
冯氏想到这,心下也免不得起了几分波澜。她看了看柳予安见他依旧默声不语,便拧头朝柳开庸柔声说了话:“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想起信芳还有些未曾回过神来侯爷不若先回去?让妾身再好生劝慰他下。”
柳开庸闻言倒是朝冯氏那处看了一眼,见她眉目柔和、声音款款的,倒也难得给了她一个好脸。
他轻轻“嗯”了一声,口中是跟着一句:“既如此,那爷就先走了,你好生劝一劝他,别让他犯了不该犯的糊涂”等这话一落,他才又握着冯氏的手捏了一捏,柔了几分声调:“爷就在你屋子里等你。”
冯氏强忍着心中的抵触未曾把手抽回来,眉目却是带着笑,口中也是一片柔意:“妾知道了。”
柳开庸见她这般,心中更是舒畅,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往外头退去。
等到那帘子一起一落,再也瞧不见柳开庸的身影,冯氏才握着帕子擦拭了一回被柳开庸握过的手背,而后她才抬了脸朝柳予安看去待看到柳予安自打进来后就一直沉默着的面色,她的心下还是忍不住化开一声叹息,口中却还是轻声劝解着人:“事到如今,信芳,你就认了吧。”
柳予安听到这一声,终于还是抬了脸。
屋中光线昏沉,唯有几道光芒透过那木头窗棂打进屋中,只是今日本就不是一个好天气,那光线打在柳予安的身上却是越发让他显得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