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大概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赵幼苓满心盼着自己能教会呼延骓认识些汉字。不说胸中书墨,只要能认识些基本的汉字,也足够他日后进了大胤,能看得懂战报。 但显然,这位骓殿下,骑射是一把好手,读书识字却比三岁小儿还不如。 看着满纸狗爬,赵幼苓倒吸一口气。 刘拂在小学堂那边教小儿读书识字,都是先从背书开始,不管认不认字,他教一句背一句,不用先搞明白意思,背顺了再去讲里头的道理。刘拂说,他还在家中时,先生就是这么教他的。 赵幼苓也想用这个法子,但呼延骓的情况不适合。 她骑完马,练完弩,回毡包了还能背上一两篇文章。可呼延骓前一日背了三五句,后一日把书递过去,他已经不认得昨天背的是哪几个字了。 如此往复了几日,她差些就要放弃算了。 只是想想呼延骓答应帮她打探大胤的消息,又觉得自己决不能这么半途而废。 这日,忙了一天的赵幼苓稍微有些疲惫。照顾她的莎琳娜给她备好了浴桶,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浑身还冒着热气。 莎琳娜忙拿着大毛巾给她擦身子,见粗糙的毛巾稍稍一擦,就擦得她身上皮肉泛出一道道红痕,吁了口气:“姑娘这样一身皮肉,可得娇贵得养才行。” 赵幼苓笑道:“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如今已经开始和人自如地说着话。知道她只用了几日就学会了骑射,部族里的人都当她是天赋异禀,更不觉得她来了短短这些日子,能说吐浑话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莎琳娜乐呵道:“姑娘和我们不一样。这儿哪是什么好地方。”说着又拿出一盒香脂来,挖了一些往赵幼苓身上摸,“这是大胤的商队来时送的香脂,说是草原上风大,容易吹得人皮肤粗糙。姑娘抹一些。” 赵幼苓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没嫌弃这气味难闻的劣质香脂。 她从前在教坊司,用的就算不是最好,也比这个用来糊弄胡人的香脂好上许多。更不说她幼时在韶王府用过的那些。 莎琳娜有四十余岁,这个年纪要不是早年受辱坏了身子,怕膝下早就应该儿孙环绕。 如今被呼延骓安置在赵幼苓身边照顾她,更是把人小姑娘当做了自己的孙女儿疼爱。 有什么好的都要往她面前堆一堆,就连说话,都难免絮絮叨叨。 “姑娘这几日出门的时候可当心些,近来听说附近有陌生人出没,殿下虽然已经吩咐人去搜,但就怕那人不是个好的,伤着谁都不好。” 赵幼苓点点头:“我不跑远。” 莎琳娜笑:“那也要当心。姑娘要是要出门,让殿下安排人跟着。” 虽说赵姑娘才十岁,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承宠的年纪,可部族里的人都觉得,姑娘再小,那也是殿下放在身边的人,关系怎么看都不一般。 赵幼苓不想解释什么,呼延骓似乎是拿她当了挡箭牌,足足挡了好几拨试图给他送女人的各路兄弟。换做别人,这会儿只怕觉得自己名节都叫人毁了,偏偏赵幼苓却觉得,她在这里的存在到底还是有点价值的。 左右不讨厌呼延骓,挡箭牌当也就当了。 她正穿上衣服,哆嗦了两下,就要往炭盆边上靠。毡帘外传来了泰善的声音。赵幼苓裹上斗篷,掀开帘子问:“殿下找我?” 泰善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笑:“殿下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人。可以的话,殿下想请姑娘现在过去一趟。” 赵幼苓不解:“外头带回来的人?” 泰善道:“是个汉人。” 一听说是汉人,赵幼苓心头越发疑惑。当下就跟着泰善往呼延骓毡包走。 呼延骓的毡包向来暖和,她往里头一钻,当下觉得自己身上的斗篷热得很。正抬手要去解斗篷,一抬眼,赵幼苓蓦地愣住了—— 毡包里坐了一个老头,刘拂正伏在老头的腿上,双肩战栗,哀哀哭泣。 赵幼苓不解地看向呼延骓。 男人坐在桌案后,正皱着眉头翻看手里的书。汉人的字,真是一个一个戳着骓殿下的心肝脾肺肾。 泰善轻轻咳嗽两声:“殿下,赵姑娘来了。” 见呼延骓看了过来,赵幼苓不慌不忙行礼,视线只在他面上停留了一瞬,就落在了老人的身上。 呼延骓没来由皱起眉头,半晌丢下书,道:“路上捡来的,不会说吐浑话,看着也不像是奴隶,问了只肯说是为了找自己的学生。” 他习惯了三不五时从外头捡人回部族,是好是坏自能分辨。因此见这老头形容狼狈,又不像是歹人,就捡回来先养养,别冰天雪地冻死在外头喂了狼。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蠢……刘拂,结果就成了这样。” 呼延骓三言两语带过,丝毫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的。偏偏赵幼苓听得双眼湿润,等发现那老头就是之前跟着商队,脾气有些古怪的老先生,当下扭过脸,抹了抹眼角。 “先生,先生怎能为了学生吃这些苦。” 刘拂哭得不能自己,赵幼苓回过头,只觉得那位老先生瘦精精的手,同爪子一样,抓得她一颗心生疼。 “你是老夫的学生,虽不成器,可纯孝。你父亲……刘家如今只剩你一人,老夫若是不找到你,死后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父亲。”老先生伸手扶起刘拂,视线对上赵幼苓,“这位姑娘曾问过老夫大胤的消息,可是与家人分离?” 赵幼苓颔首:“我有一义父随驾去了南方。” 老先生一愣。能随驾的十有八九都是宗室或朝臣及宫人。老先生虽脾气古怪又执拗,可也已经从学生口中得知了赵幼苓做过的事,脸上没露出什么叫人为难的神色。 “既已随驾,如今应当安康的活着。姑娘虽和家人相距甚远,可毕竟没有阴阳相隔,该高兴才是。” 赵幼苓应了声是。 呼延骓喊她来,想来是想让她先从老先生口中得知一些大胤的消息。 她这几日虽然忙碌,可去大胤打探消息的人一日没回来,她一日心里都惴惴不安。也许是这份不安叫呼延骓看出来了,所以,就有了喊她过来的事情。 见呼延骓面无表情,想起今日因为他有事外出,还没教他认过新的内容,赵幼苓暗叹一口气,走到桌案前。“殿下今日看过书了吗?” 她小小一个,跪坐在桌案前越发显得娇小。 呼延骓垂目看她,一言不发,只把手边的一张纸推了过去。 赵幼苓看着纸上不知道该说龙飞凤舞,还是狗爬的几行字,面色平静:“殿下的字,比之前好看一些了。” 她夸得面不改色,就见呼延骓脸上竟还真的露出一丝满意来。 只是没等殿下满意太久,就听见苍老的声音不屑道:“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字,难看得简直污人眼睛!” 毡包里顷刻间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赵幼苓抿抿唇,回头看向说话的老先生。 刘拂吓得哭不出来了,扯了扯自家先生已经破破烂烂的袖子,憋了嘴:“先生……先生……” 他实在不敢让先生去招惹呼延骓,这位殿下虽不是什么恶人,可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主,没得他才和先生团圆,就叫人丢出去喂狼。 大概是真觉得看了那纸上的字,眼睛脏,老先生挪回视线,冷冷瞅着把自己捡回来的男人。又看了看长得挺漂亮,却瞎了一双眼睛夸那字好看的小姑娘。 哪哪都不合心意,但哪哪看着都比身边的蠢学生聪明。 “明日起,每日抄半个时辰的书,抄完一本再换下一本。”老先生抖了抖自己破烂的衣裳,“老夫不才,姓谢名柳,是位先生。既然寻回了自己的学生,自当该继续教导下去,教一人是一人,教两人是两人,你们就做个添头。” 谢先生说的大义凛然,赵幼苓竟不知不觉愣住。 谢柳其名,在大胤可谓是无人不知。这人曾是天子门生,状元之才,因不肯尚公主,叫先帝夺了功名,成了一介白身。可他偏偏对此浑不在意,等到如今的天子继位,谢柳已经成了一方大儒。 多少人想拜在谢柳门下没能成功。估计谁都没料到,他竟然会收了户部侍郎的庶子当学生。更为了一个学生,不惜跋山涉水,冒着危险,入草原找人。 谢先生看她发愣,皱眉:“你不愿意?” 赵幼苓回神:“自然是愿意!” 她说完去看呼延骓。后者面无表情,但浑身写满了不乐意。 叫骓殿下练半个时辰的剑没事,但是叫殿下抄半个时辰的书,部族的毡包大概都能烧掉好几顶。 只是呼延骓的反应显然超过了赵幼苓的预料。 毡包里的几个人,都只当他是不乐意抄书的,却没想到他忽然点了头,声音低沉地应了声“好。” 这就好了? 赵幼苓一时没反应,直到认真抄了几天书后,看着被养好精神的谢先生追着满部族跑的刘拂,她才回头认真地看向呼延骓。 其实…… 骓殿下也不是个读不进书的人不是。 起码,人抄了几天的书,倒真的把一本书抄得能倒背如流了,还生生压了刘拂一头。看起来,反倒是她之前教人读书识字的方法不太对。 就是……就是殿下那个字……依旧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