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摇晃窗户,咿咿呀呀作响,草露香混着微醺酒气,溢满这小小空间。 外头追踪者凝步不前,似因内里无动静而犹豫不决。 黑灯瞎火中,秦茉仍旧保持原先姿势,紧贴男子的身躯,混沌脑海回旋着两大问题。 第一,在她地盘里偷偷摸摸洗澡的陌生男人,是谁? 第二,她不慎将其扑倒,至今还趴他半裸的身上,该、该怎么办? 忘了何时在书房窥见的避火图,不合时宜地闪现心头,她欲诉无门——苍天啊!又不是问要“怎么办了他”,而是如何全身而退啊! 男子亦觉察到门口有人,长眉一凛,震悚眼神又生出几分狐惑之色。他尴尬的双手被秦茉最绵软丰盈的部位填满,只能一动不动,全身僵直如挺尸。 一个妙龄女子,半夜不眠,藏身黑暗房中,宁愿伏在异性身体上,也不愿被人寻到,自然有苦衷。 对方似乎想到了这点,知事关重大,乖乖配合,没作任何抵抗之举。 秦茉暗暗祈求那神出鬼没之人赶紧离开,却因心绪狂乱而忽略了一重要细节——屋中有过异响,过后回归静默,更教人疑心。 当她意识到自己犯了愚蠢错误,已无可挽回。 门“咯吱”一声,那人推!门!了! 刹那间,秦茉急忙把右手从男子的鼻唇上抽离,想以双手撑地滚开,意外惊觉浑身之力如被攫取得一干二净,刚支起身子,两臂发软,竟重新砸回男子身上。 男子始料不及,一声隐忍低吟,自喉咙挤出。 于是,外面那人开门后,眼前情景出乎意料——一名衣衫凌乱的狂放女子,头发散乱,正猛力压向平躺在地的赤|裸青年,以至于让他情不自禁地呻|吟。 何等激烈的对阵! “打扰了。”那人暗笑,顺手替他们关了门。听声音为中年男子, ……?秦茉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白跟踪者误会了何事后,她心中回荡二字:想死…… 她压根儿没勇气看一眼身下的青年。 确认安全无虞,秦茉再不敢维持原状,仓惶滚落一旁。 目睹男子两手摆放的方位时,她傻掉了。 怪不得……他没敢使劲推她,且纹丝不动由着她趴在上面…… 她造了多大的孽,才会主动扑过去,逼迫人家占她便宜?这必定是她这辈子最丢人的时刻!以前没有,往后绝无机会重演! 男子随之坐起,扯过一件灰白长袍,有条不紊地套上。 秦茉暗忖,能不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立即开溜? 但……这家伙到底是谁?为何在此洗澡?还故意把蜡烛灭了!鬼鬼祟祟,肯定不是正经人!白生了双好眼睛! 秦茉微喘气,正想站起,男子突然开了口:“敢问姑娘是……?” 这嗓音,既有清幽溪涧的澄澈,又隐含烈酒陈酿的甘醇,似从虚无处飘来,又稳稳当当落在她心上。 她转目觑向青年,柔和月色拢了他一身,其面容总算完整呈现。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朗眉如墨画,星眸入沉湖,修鼻如孤竹,唇边一丝渺远之意若隐若现。 身处朴拙陋室,衣冠不整,脸红得快要滴血,他却另有一股卓然天成的气度。 秦茉只念几年书,此时思忆深处没来由拼凑出前人的两句话,一是“肃肃如松下风”,二是“濯濯如春月柳”。 目光流连在他周身,她猛然暗骂自己不知羞耻!没见过男人? 好吧,正眼瞧过的不多,起码没见过这般养眼的。 不成不成,万万不可输了气焰!这是她的地方! 秦茉及时收敛眸光中的品鉴与赞许,淡淡出声:“你,是何人?” “我乃北院的租客,姓容,四天前搬入,请问姑娘是……?”他答得坦然自若。 秦茉暗呼不妙。她鲜少回来住,更不会过问房子短租的琐碎小事。此人语气态度磊落,不含伪饰,说的是实话。 清了清嗓子,她继续问:“你、你干嘛不去浴室洗澡?” “渠道淤塞,排水不畅。”他见秦茉迟迟不愿坦诚以告,长眉凝聚了三分凌厉,“你究竟是谁?” “为何不亮灯?”秦茉不依不饶。 “我听见院门被推,觉着深夜暗访,非奸即盗,才熄了烛火,”他薄唇微微一勾,“姑娘不肯告知来历,是怕我找麻烦?” 奇怪的理由,听上去……勉勉强强说得通?可秦茉岂能在租客前承认自己为秦姑娘? 她硬着头皮乱编:“我来自白塔村朱家……我没恶意,被采花贼追逐,慌不择路,误闯……” 白塔村离河道甚远,朱家也没有女儿,她随口瞎掰,目的为混淆视听。 男子边听边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揉两边额角,右手捏完了,又以左手重复这一系列动作。 淡月浸润的手指白皙且修长,骨节分明,如美玉雕琢。 他长眸无端潋滟出笑意,轻声道:“依我看,你才是采花的。” 秦茉脸上不动声色,心却如被火舌舔过——失策!谎没撒好。 的确,为躲避采花贼的女子,怎会主动扑向另一个男人?换了她也不信啊! 这姓容的新租客,不好蒙啊! 她无意闯入租客的洗浴场地,看过了也摸过了……可是相较之下,她吃了大亏! 把事情闹大,于她而言,无半点益处;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方为上策! 秦茉站直了身子,胡乱系上衣带,快步行至门边,聆听门外无人声,回头对男子道:“适才乃无心之失,多有得罪,不打扰了。” 男子微怔,随后嘴角掀起一抹难明深意的笑:“白塔村离此处颇远,‘朱’姑娘可要小心谨慎。” 秦茉从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推断出,他压根儿没信她捏造的身份,不由得忿然。 因她自始至终面朝暗处,疏淡月光未能落在其娇颜上。她真容不露,有恃无恐,只想躲上几天,等这人远离长宁镇,与她再无交集,今夜的荒唐将如露水蒸发。 有了应对之策,秦茉打开木门,闪身掠出,提气直冲,踏足无声上了阁楼。 掩门后,瞥见案上搁了一小坛酒,她扯掉封存的纸和布塞,高举酒坛,将酒直灌入喉。 清冽的桂花酿,以甜辣之气渗入脏腑,她连喝了几大口,颓然坐于窗前短塌上。 推开窗户,圆月流光倾泻一地,精致家具如蒙了一层淡霜,似幻亦真。 调整呼吸,上半夜的心惊胆战,到这一刻才逐渐平伏。 由今夜遭轻功出众之人追逐可见,过去一年她做下的小事,已引起外人注意。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胡来,安分守己当个商户之女,遵照母亲遗命,在镇上乖乖等到十八岁,就能无拘无束度日,去哪儿都成。 然而,她秉承了父亲的心性,亦无意中获得父亲的技能。 两年来,秦茉作为秦家掌舵人,极少抛头露面,各处酒馆交由家族亲戚打理。但她因年轻貌美闻名遐迩,又迟迟未嫁,一举一动备受瞩目,是以常居镇子边缘的秦园,深居简出。 刻意低调,亦为了掩饰她的小秘密。 往事纷纷扰扰,叠加在今夜的迷乱之上,更教她神思游离。 靠在窗前,平静望月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呆坐片晌,她轻手轻脚走入净房,沐浴更衣。 一想到自己三更半夜冲入自家租客洗浴现场,还做出无法言述的行径,她欲哭无泪,无地自容。 那姓容的租客,最好失去记忆并立马消失! 秦茉暗自咬牙。 正当她打算把银红主腰丢进待洗的竹篓时,猛然发觉胸前的云头扣,居然缺了第三枚,这种贴身衣服的配饰,找还是不找? 今儿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由于心事重重,她辗转难眠,待到天色渐亮,迷迷糊糊入梦。 梦里总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眸底意味深长,让她不寒而栗。 恍惚间,她被楼下各种喧闹吵醒,慢吞吞下床,梳洗打扮。 换上青绫交领绸衫,护领与袖缘缀有白缎,配以暗折花枝白罗裙,衬得她肤光如雪,杏眸桃腮,媚而不妖。 打开折叠式的黄花梨妆奁上盖,支起镜子,她挽了个简单垂鬟分髾髻,簪上别致的金宝顶桃花簪。 镜中青丝朱颜,早几年或嫌稚嫩,晚几年则不复纯真,目下正是青春好年华。 翻出一盒桃色唇脂,她以指腹蘸取,点涂于小巧嘴唇上,娇艳唇瓣微启,瞬时如春桃初绽。 秦茉正自为唇角补色,楼下忽然传来魏紫急切的声音:“……公子请留步!姑娘不在呢!” 魏紫少有大声疾呼之时,这话……显然喊给“不在的姑娘”听的。她心细如发,定是凭蛛丝马迹断定秦茉已归来。 “魏掌柜,你当本公子眼瞎呀?”一带笑沉嗓于二门处响起,“她房间的窗户开着呢!” 贺祁?他、他怎么又来了? 秦茉登时傻眼,手一抖,那揉入红花汁的上好唇脂,无辜地蹭在嘴唇之外。